第二章

  人有失足,馬有失蹄,她真不該貪著晨風,躲在這種地方補眠。

  「閑雲,下個月我爹大壽,你會來嗎?」

  「鄧前輩六十大壽,閑雲一定前去祝賀。就算閑雲不克前往,雲家莊也會派其他公子前去,海棠姑娘請放心。」

  這聲音客氣有餘,倒顯得無情了。王澐本來倚坐在廊欄上吹風,有老樹遮掩她的身形,卻擋不住來人的對話。

  海棠海棠……她想起來了。早上賀容華來找何哉時,故意當著她的面說,江湖第一美人就在天賀莊裏,本名鄧海棠,名號為海棠仙子。

  當時為了這天仙般的名號,她神情一滯,卻被賀容華視作她有自知之明……她摸摸臉,雖然這樣的豔妝看不清她本來的面目,但她想,也算是

  妖媚動人,賀容華這樣瞧輕她,難道江湖第一美人果真像仙子一般嗎?

  女子的虛榮心令她微微探頭。院子裏一男一女,男的雖是背面,但熟悉的月白織錦長袍令她很容易認出就是九重天外的天仙。這天仙,雖然只屬上等之貌,但其形優雅,風采天生的脫俗,單看背影也覺賞心悅目。

  而女的……王涹眨了眨眼,果真是生平僅見的絕品美人,只是……她想,還沒有到達仙子的標準。

  果然,江湖傳言多誇大,自九重天外的天仙讓她徹底幻滅後,連海棠仙子也教她有點想落淚的衝動。

  這樣子神化很好玩是不是?如果她再小個十歲,一定心靈重挫,自暴自棄成為女魔頭。

  她又無聲無息地倚向廊柱,合眸休息去。方才那一眼,她就察覺這兩人周遭氛圍充滿疏離感,遠遠看去是交疊的山巒,近看才發現這兩人中間距離無限。

  而在彼此間劃下這道兒的,正是九重天外的天仙。

  「閑澐……今年你也二十六了……難道不想……」

  「鄧姑娘,」聲音依舊有禮。「並非我不想成親,而是在中原裏,我見過許多姑娘,這些姑娘沒有一個是我要的。」

  換句話說,江湖第一美人也得不到他的一顆心。這話夠明白了,明白到王澐隱約聽出客氣裏隱藏著不耐。

  「連我……連我……」

  「美人當與英雄配。」這次,他索性更明白地說:「這英雄絕非閑澐。」

  「閑澐,你說中原裏沒有一個姑娘是你要的,難道謠言是真的?你真喜歡白明教的車豔豔?你向來吝笑於人,卻對車豔豔笑了……」

  王澐差點從欄上滾下來。

  九重天外的天仙跟那個性喜男色的車豔豔?真是……好個絕配!好個絕配!

  接下來的話,王澐沒有費神再聽,只想著如何脫身。她能保住小命,全仗她的萬分小心,而小心中的首要必備行為就是不去偷聽。

  不偷聽,自然跟人扯不上關係,不用身處在這個漩渦裏。現在她能去哪兒?飛上枝頭,直接跳出院子?

  她索性眼觀鼻,鼻觀心,充耳不聞。漸漸地,雖有對話聲,但她沒有費神再聽,雙眼輕合,掩不住一身疲憊,悄悄淺眠去。

  幼年她怕有朝一天會被教主玩到毒死,所以每天服下輕淺含量的毒藥,但終究熬不住痛,於是放棄讓自己去適應這些毒。

  她百密一疏,這個疏字是她自找的。她總偷懶想著,有何哉在她身邊,萬毒便近不了她的身,哪知這個下毒者卻是最親近她的人……

  不知何時,對話聲沒了,似是人已走光,照說她該鬆口氣,但莫名的警覺令她倏地張眸。

  她的身邊有人!

  「王姑娘,你醒了。」那聲音不疾不徐,客客氣氣。

  虧她後天練就泰山崩於前而不改色的功力,她神色不變,只是暗暗深吸口氣,望著倚在欄畔,被樹影掩去大半神色的公孫雲。

  「……原來是閑雲公子啊。l她輕聲道。

  他風采如朗月清風,氣質遠勝相貌,一雙眼形生得極好,就是瞳眸無潭,毫無神秘之采,這樣的一個人,只算是中規中炬的上等男色,哪來的無邊春色迷惑眾人?那海棠仙子跟車豔豔到底看中他哪兒?

  看中他是文武雙才?還是他的地位?

  她假裝無知,故意掩了個呵欠,迷糊地問:「我剛睡著了嗎?」

  「睡了一會兒,大概是從我拒絕鄧姑娘的時候吧。」

  這人好厲害的功夫,連她的呼吸有變都聽得分明。她與他對望一會兒,慢條斯理道:「閑雲公子,剛才我不是有意偷聽。」還是要說清楚的好,以免他記恨在內心。

  他看她一眼,幾不可聞的哼了聲,不以為意地說:

  「我知道王姑娘不是要有意偷聽,否則也不會聽到一半就睡著了。你把手伸出來,我替你把脈。」見她有些愣住,他嘴角似要上揚,又及時藏起,道:「專精藥理的雖是我家五弟公孫紙,可我是習武人,也略通一二。」

  她想了想。反正這人也不會扣住她脈門置她於死地,便大方地伸出右手。

  「左手不方便嗎?」

  她面不改色。「我左手有天奴環,怕閑雲公子看了心裏不喜。」

  他不置可否,輕觸她的右手脈門,嘴裏道:

  「女子天奴鈴系在手上,理當左右手都有,為何王姑娘只有一環?」

  「唉,這是皇甫護法下的手,她要系十個,我都只有認命的份兒,哪敢問為什麼呢?」

  「今天早上是誰送藥給你的?」他又問。

  「何哉親手煎的藥,閑澐公子不用怕誰再毒害我。」她笑道。

  她自認非常有耐心,但這九重天外的天仙是不是把脈太久了?

  他終於松了手,道:

  「王姑娘沒有大礙,我記得五弟開了五帖藥,三帖治毒,兩帖補身,照時辰來算,王姑娘剩最後兩帖藥了。」

  她有點驚詫,連公孫紙開什麼藥他都一清二楚,她不就只是個天奴嗎?為何蒙他如此關注?

  這樣說來,昨天第一個發現她中毒的,正是公孫雲。沒有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是萬萬不可能在第一眼就察覺她的異樣。

  她尋思著,實在不知是哪兒能承他的注意……她瞄到他取出汗帕擦拭雙手。

  汗帕沒有花紋沒有字繡,就這麼潔白無瑕,原來他是個有潔癖的天仙!

  她的膚色偏蜜,並不算髒吧,用得著這麼嫌惡嗎?

  「王姑娘,你盯著我帕子……你也需要嗎?」清澄雅俊的面容有著輕詫。

  「不需要不需要,我自己就有,哪需要了?」她取出自己色彩繽紛的帕於。

  她每一年都換一種,去年是繡鴛鴦,今年是繡菊,務必年年不同。她注意到,公孫雲盯住她的帕子。有什麼不對勁嗎?

  頓時,她恍然大悟。剛才與鄧海棠應對的公孫雲,客氣有禮而疏離,老是自稱「閑雲l,但此刻的公孫雲卻直接用「我」來說話。

  任何的不對勁,絕對不是好事,而且這不對勁是針對她而來。她內心警鈴大作,立即跳下欄,笑著作揖道:

  「閑雲公子,大恩不言謝,你跟五公子對小女子的照顧,小女子銘記在心,它日等我回到白明教,絕對不敢忘。」

  「沒有得到主人同意,天奴是不可擅自離開白明教的。王姑娘,你真的還能回去嗎?」公孫雲問道。

  她眨眨眼,笑道:「誰說我沒有得到主人同意?當然是皇甫護法允了,我才能出來啊!」禮多人不怪,這正是中原人的天性,於是,她又再次客氣作揖。

  她才走出樹影下,又聽見他道:

  「王姑娘。」

  她撇撇唇,笑著回身。他自樹影下緩步現身,月色衫袍飄若流雲,迎風拂動,一時之間竟是無邊的雅致蕩漾。

  她一時愣住,心裏不期然躍出那句: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

  這是她少年閒暇時自<洛神賦>讀到的。當時她想,這樣的仙女大概在中原美人裏才得見,所以剛才她格外注意江湖第一大美人鄧海棠。

  可惜,美歸美矣,總不似她心目中的洛神,沒有想到會在他身上看見……如果讓何哉知情,又要笑她老是用錯詞。洛神呢,哪能套用在這個男人身上?

  「王姑娘?」

  她抬頭看看高照的豔陽,又用力眨眨眼,現在她看見的,又是那個原來的公孫雲。據她的推敲,她毒傷剛愈,一時承受不了烈陽,以致眼花錯看,否則,洛神是個男人,她這個小女人還有什麼立場?

  她笑道:「閑雲公子,還有什麼事找小女子嗎?」

  他自懷裏掏出一個小錦盒,道:「王姑娘猜出下毒者是誰了嗎?」

  「小女子愚昧,一心以為江湖豪傑很正派,沒有想到會有人暗下毒手,這凶嫌……唉,小女子尚在中原上地上,還是不要追究的好。」她有意無意推到中原正道上,撇個一乾二淨。

  他也不以為意,順著她道:「既然如此,那還是要多注意些好。這是千清丹,可解一千種毒物,王姑娘你留在身邊,它日必有需要。」

  她內心輕訝,並不接過。中原人不但多禮,還送禮送到這地步嗎?

  她思索片刻,而後,她笑道:

  「多謝公子用心,但我還用不著這麼貴重的珍藥……」

  「若你不幸再次中毒,也許下毒者會留有餘地,但毒物傷身是免不了。它日如果你有中毒跡象,立即服下此物,即使不能解毒,它也會先護住你的五臟六腑,不受毒素損傷。」

  他的暗示,她當然聽得出來。他是指,下毒者就在她身邊……她也終於明白為何第一大美人鍾情于他,這個人,根本是非常關心身邊的人嘛。

  有的人,在江湖上地位有成,就把江湖當成他的家,他是個大家長……一個有潔癖的大家長吧!

  那錦盒還在等著她,她遲疑一下,笑道:

  「閑澐公子心意,小女子領受了。它日公子如果需要幫助,請儘管吩咐。「家長哪需一個小天奴幫?再者,她即將消失在江湖上,要再找到她很難了。

  她雙手正要取過,卻發現他輕使出三分力扣著錦盒。

  她心知有異,也不抬頭望向他,過了一會兒,他開口:

  「其實,這不過是相互幫助罷了。我以前,也曾讓個小姑娘幫過。」

  「……」她不需要知道他的過去吧?

  「在她而言,雖是小事,但我一直銘記在心。這幾年,我一直在等,等她拿著玉佩來找我,可惜,她一直沒有來。她身處那樣的環境,竟然不必求助於人,也能活到現在,我真不知道該說,是她太聰明了還是她適者生存。」

  她抬起臉,笑容滿面,道:

  「原來公子有這等往事,難怪會特別關注我這個小人物。公子請放心,以後我見到需要幫助的人,一定盡我所能,將公子的心意傳承下去。」

  公孫澐聞言,深深看她一眼,終於鬆開扣在錦盒上的力道。

  「閑澐。」有人輕喊。

  她循聲瞧去,正是澐家莊五公子。公孫紙也瞧見她,先是朝她作揖,同時很有好感地多覷她一眼,才對著公孫雲道:

  「白明教車豔豔來上香了。我瞧,上香是假,來鬧事才是真。」

  公孫雲劍眉微攏,向她說道:

  「王姑娘,你教裏左右護法一向勢如水火,你還是留在這兒,別去前廳。」

  這是當然這是當然。」她非常恭敬地目送他們離去。

  接著,她長歎口氣。

  想都不用想,一莊之主賀容華必在前廳與車豔豔應對,而她的天奴何哉也該在那裏。現在要她怎麼樣?不理何哉,自己先跑路?

  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允何哉來天賀莊,直接逃出江湖就是。

  「我就說,何哉遲早會成為我的致命傷。」現在可好,她是籠中鳥,不管怎麼飛,都在教主的籠子裏。

  如果沒有何哉……沒有何哉……她的未來,是不是能過得容易些?

  思及此,她又看著那錦盒,失笑。

  人啊,最好別太過牽連,她只是一介凡人,可攀不上什麼九重天外的天仙,更別說什麼玉佩了。

  她可不記得自己有收過什麼玉佩。

  隨即,她將錦盒丟棄,往前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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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閑雲公子。」一身豔衫的美麗女人,一見那朝思暮想的人自人群中出現,立即投其所好,客氣作揖。

  她記得,這男人,十分講禮。

  公孫雲回禮道:「車護法,好久不見了。」眼一瞟,定在賀容華身上。

  有些事,他不能越俎代庖,必須由天賀莊主人親自出面。

  賀容華面色鐵青,勉強道:

  「車護法千里前來祭拜先父,賀某在此先行謝過了。」

  車豔豔下把他放在眼裏,只朝公孫雲嬌聲笑著:「閑雲,我多想說為你而來啊,可惜,這次我是奉教主命令,特地送禮來的。」

  賀容華道:

  「貴教與敝莊向來沒有什麼瓜葛,貴教教主的心意,在下心領了。」

  車豔豔瞧他一眼,冷笑:

  「誰說天賀莊跟咱們沒有瓜葛?天賀莊的大少爺不就是白明教的天奴嗎?」

  賀容華聞言,臉色遽變,瞄一眼何哉,咬牙道:「車護法在說笑了。我兄長十年前因病辭世,你在我父親靈堂污蔑我的大哥,你這不是存心挑釁嗎?」

  車豔豔笑道:

  「這十幾年來,你們中原有多少名門世家之後是急病而逝的?」纖手一揮,指向自己帶來的十幾名天奴。每名天奴都戴著面具,赤著腳,腳踝系著天奴鈴。「你們要不要賭,賭賭看這些人面具拿下來,有多少死人複生?」

  在場的江湖各派三十歲以上的人物,面色皆是微變。

  廳外的王澐,見狀只能歎氣。

  有人跟她—塊歎氣。

  她瞄一眼身側的人,低聲道:

  「五公子,你不去助陣嗎?」她蝸牛慢爬,來到廳外,公孫紙一見她,便退至她的身邊,與她一共欣賞,不,煩惱廳內的大事。

  公孫紙說道:「我去也沒有用。我功夫不及閑雲,只會礙事而已。」

  「原來如此。」她頓一下,再度低聲道:「敢問五公子,通常你們怎麼解決這種事?我是說,人家來找砸,你們是如何解決的?」

  「閑雲主張不動刀槍。」

  「……」她一臉惋惜,非常想推薦「遇神殺神,遇佛殺佛」的豪邁作風。

  唉,能借刀殺人最好,可惜人家不肯如她心願。她瞥向何哉,何哉有意無意,正站在後廳門口,守住停放棺木的靈堂。

  她又撫上玉簫,掃過廳內的十來名天奴。車豔豔性喜收納天奴,尤其是有底子的天奴,這女人十分講究排場,出門必有天奴跟隨,每個天奴都以毒物控制,要脫離很難,要死更難。

  她抿趄嘴,垂下眸,思索著。

  車豔豔掃過人群一眼,驚異地鎖定在賀容華身後的何哉,她不由得脫口:

  「教主聖明,竟連她去哪了都一清二楚,今生今世她還能逃往哪兒?」

  離她最近的公孫雲,一字不漏的聽見了。

  車豔豔得意地笑道:「何哉,你主子呢?」

  何哉緘默著。

  車豔豔也不再追問,逕自喝道:

  「教主萬世聖明,竟能料中皇甫澐身在此處,你倆向來焦孟不離,傳教主之令,皇甫親自將厚禮送交天賀莊,還不現身?」

  等了又等,等不到人,車豔豔滿面怒氣:「皇甫澐,你敢不接令?」

  「我這不就來了嗎?」

  女聲自廳外朗朗而起,隨即,眾人眼裏抹過紅光,年輕女子身穿寬大紅袍,負手入廳。

  而那來人正是臉上也有刺青的王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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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容華與古少德皆是一臉震驚。

  「你……」

  王澐走到公孫雲身側,想想不安心,又假裝瀟灑地來到何哉身前,笑道:

  「車護法,你這是晚我一步了。我千里趕至天賀莊,不料你晚了一天,中途是不是上哪兒逍遙了?」

  車豔豔一臉不明所以,道:「你在胡扯什麼?」

  「我沒胡扯啊,教主給你什麼命令,就給我什麼命令,他向來就愛咱倆彼此較量,這一次你輸了。反正天高皇帝遠,我也可以將這份功勞讓給你。」她自動自發,拿過車豔豔身側天奴手中的扁盒。「這份禮,我也有一份,早一步送到天賀莊了,現在你得拿這份禮去面見教主了……」她打開扁盒,而後凝住不動。

  車豔豔嘴角緩緩勾揚。

  「我差點讓你唬過去了,皇甫,扁盒裏的東西只有一份,當年你親自讓何哉埋進土裏的,你的一舉一動,永遠都逃不過教主的眼下。」語畢,搶過扁盒,扔向空中。

  盒裏的少年衣物、長靴、特製的長劍,刺青的物品全敵於一地。

  衣物已舊,卻有天賀莊的標幟。

  長劍已鏽,卻是當年剛得名號的賀家大少爺的武器。

  刺青的物品上刻有白明教天奴的標誌。

  識時務者為俊傑,王澐認命歎氣:

  「好吧,我果然鬥不過教主。我跟你回去吧。」

  車豔豔擺了個手勢,天奴立即呈上素帕,她細心擦完手後,才慢慢套上特製的手套。

  王澐目不轉睛地看著。

  車豔豔朝公孫雲綻出嬌豔動人的笑容。「閑雲,雲家莊一向中立,只負責記史,不可插手的,我記得雲家莊有這麼一條規矩,是不?」

  那雙無波的黑潭依舊連光彩都沒有。

  「依規矩,是如此。」

  車豔豔笑道:「等我解決了這事,再跟你敍舊。」

  「閑雲跟車護法哪來的舊可敘?」他冷聲道。

  車豔豔美眸抹過怒氣,抿起嘴,把氣出在王澐身上。

  「教主有令,你的天奴擅離白明教,何哉為賀家長子,三鞭棺木,以示薄懲。皇甫,接令吧。」

  「……」王澐垂眸,又撫過碧綠玉簫。

  「皇甫澐!」

  「這裏是天賀莊!」賀容華忍無可忍。「豈容你這魔教女人在這裏撒野!」

  「賀月華如今也是魔教中人了,賀莊主,他一歸莊,你不怕你的莊主之位被人取代嗎?不怕天賀莊因此蒙羞嗎?」

  「你……」賀容華本要破口大駡,而後發現在場的江湖人觀望居多。他暗自咬牙,家有天奴,那是一生一世的恥辱,誰要動手相助,將來傳言出去,多難聽!縱使他爹德高望重,但人已仙逝,人死只留一分情面,這一分情面還得看對自己有沒有好處才能使得。

  王澐長聲一歎,沒精打采道:「車護法,你這是為難我了。何哉是我唯一的天奴,我去鞭他爹棺木,不是要他恨死我一生一世嗎?」

  「這是教主的命令,你敢不從?」

  「車護法,你這樣做是要跟中原武林為敵了。」王澐非常有耐心地分析:「我們平和了許久,用不著再生事端。白明教歷代教主都是從左右護法中選有能力的那一個。我想,將來教主一定是你,今天你動手了,它日收拾善後的還是你啊,這是何苦來哉?」

  「皇甫澐,你真是丟白明教的臉!來人,把棺木拖出來!」

  王澐見她屢勸不聽,拂袖大喝道:

  「皇甫家的武學造詣你是明白的,我與何哉,皆為少年奇才,得盡皇甫武學真理,車豔豔,你當真要跟我作對嗎?」

  車豔豔聞言,遲疑一會兒,又冷笑著:

  「不是我跟你作對,而是你跟白明教作對。皇甫,你是自找苦吃!」

  「何哉!」王澐迅速退後。

  何哉身形快捷,眨眼間已掠過她,中短的劍光乍現,在眾人還來不及看穿那把劍是從何而來,何哉就已投身天奴群中,刀光劍影奇快無比。

  王澐視而不見,轉身撫摸著玉簫,仿佛勝券在握。

  賀容華瞠目結舌,最後,他只能道:

  「這不是賀家的功夫。」他記得,兄長十六歲那年,盡得賀家真傳,父親因此欣慰不已。

  「賀家的功夫,我全讓他給廢了。」王澐頭也不拾地說。

  賀容華轉而瞪著她。

  她輕笑道:「賀家的功夫,連皇甫家的十招都打不過,這樣的功夫留下來何用?」

  「他在白明教眼裏是卑微的天奴,為什麼你要讓他學皇甫家的功夫?」

  她沒有應聲。

  賀容華又疑惑道:「為什麼你不出手?你與我大哥,都得皇甫真傳,如果你也出手,豈不能順利拿下車豔豔?」

  王溪睇他一眼,又垂下臉,笑道:

  「車護法乃本教數一數二的人物,難道我還真要除掉她,讓你們開心?再者,今天何哉當面與白明教護法鬧翻,加以護父有功,就算往後他在中原不好過,也絕不會落到被人滅屍的地步。」

  賀容華聞言,不由得心一跳。這女人,怎麼知道他想把大哥拉回天賀莊?

  王澐摸摸長髮,道:

  「我可以看看棺木嗎?」也不等賀容華說話,便逕自走向後廳。

  後面有人尾隨而至,證實了她的猜測。

  她撩起白幔,瞧見棺材已封。真是穢氣,她本來不想進來,卻不得不進來。

  棺木已經封了,裏頭的屍身恐怕換了回來,換句話說,現在棺木裏躺的正是賀老前輩,這一切全為了何哉。

  昨日是假,今日是真,不然身後這人不會進後廳。

  長鞭疾進,卷殘了飛揚的白幔,直逼她的背後而來。

  王澐動也不動,就佇在棺木前,慢慢將發汗的手心合十,狀似祭拜。

  勁風忽然止了。

  她保住命了!她悄悄拭去掌心的汗水,這幾年她學得高深技巧,即使擔心受怕,也不在神色眉宇間表露出來,久而久之忍慣了,連冷汗都不會明顯盜出來。

  對於忍這個字,她簡直堪稱大師了。

  「車護法!」冷沉男聲隱含不悅。「你當真要讓賀老前輩死後遭鞭嗎?,」

  「閑雲!你是護棺還是護人?」車豔豔怒聲道。

  自然是護棺了,王澐暗暗感激賀老前輩死後還能保住她,不枉她平常盡心盡力罩著何哉。

  她就是猜,後廳棺木是真,傳說中文武奇才的公孫雲在前廳可以袖手旁觀,但絕不會任一個德高望重的前輩死後受辱,她才會閃到這裏來,靠棺木來罩她。

  果然罩成了!

  她暗籲口氣,轉身面對車豔豔,假裝很雲淡淡風輕輕道:

  「車護法,你是瞧見了,這裏高手如雲,我還沒有動手呢,光憑閑雲公子就能擋住你。他是絕不會任你毀壞棺木的,你……有心有意有情,就得退讓三分啊!」她瞄一眼公孫雲攥住的黑鞭,不由得暗暗流出冷汗來。

  那角度,分明是針對她來的。好個車豔豔,想趁著混亂偷偷幹掉她吧!

  車豔豔聞言,一怔,美目覷著公孫雲。

  王澐再道:「教主之令,你也遵從了,但你當真以為教主要你鞭棺嗎?那只是他老人家試探咱倆忠誠,鬧鬧天賀莊就是。」

  「為什麼教主會這麼想?」車豔豔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因為教主就是這樣的人啊。」王澐長歎道。

  車豔豔沈默一陣,神色古怪道:

  「皇甫,為什麼你總是猜得中教主的心思?教主提了,如果你真能猜中他的心思,就要我罷手不做。」

  「……」深吸口氣,世間真美好;再吸口氣,世間雖然有個教主,但還是很美好。王澐忍得一肚子熱血,苦笑道:「車護法,那是因為你成天花心,我成天揣測聖意;我的頭髮已有華髮之跡,哪像你,越發嬌豔,男人不動心簡直不是人。」直瞟著公孫雲,盼他露個笑,騙騙車豔豔都好。

  公孫雲冷目回報王澐,她自討沒趣,只好再歎口氣。男色不用,有何意義?

  車豔豔冷哼著,吹聲口哨,前廳天奴紛紛罷手,她也不數還有幾個天奴存活,等何哉回到王澐身邊時,車豔豔道:

  「你對這天奴真是好,把一身絕學全教給他了。」

  「人不能藏私啊,何哉對我忠心,我也不能太虐待他,是不?」王澐笑道,皓腕一翻,任著何哉將沒有鞘的劍身送進她的玉簫裏。

  「你我都得回教複命。」車豔豔又瞧一眼公孫雲,媚聲道:「如果閑雲送我出中原,我願意馬上走。」

  王澐聞言,差點撲地。

  她是知道這女人性喜狩獵上等男子,但也沒有必要轉換這麼快,剛才還是敵對立場耶……她歎口氣,負手去面壁思過。

  男女之事,她不插手,九重天外的天仙是絕對瞧不上魔教的女人,她也不認為車豔豔是真心愛上這個天仙……她假裝欣賞雪白的牆壁。

  「姑娘。」何哉平靜地喚著。

  「我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你要留下,我放人便是。」她很大方。

  何哉一語不發。

  她歎氣。「昨晚你問我,為何老莊主易了容?這答案其實很簡單。如果連賀容華、公孫雲都沒有看穿,那答案只有一個,就是他們都知道有人取代老莊主,你道,他們圖的是什麼?」

  何哉垂下眼,沒有回頭看棺木。

  「多半是老莊主生前後悔了。」她非常專注地盯著牆上的某一點。「當年你成為天奴,老莊主想必是恨鐵不成鋼,托了理由報你假死,不願想辦法救你出白明教,他老人家臨死前,一定為此後悔不已。」

  「正是。」賀容華進了後廳,聽見王澐的話,不由得輕驚。「王……皇甫姑娘當時不在天賀莊,卻熟知先父心情……」他動了動嘴,終於低喊:「大哥!爹在幾年前就後悔了,卻又無力找你,臨終前他托閑雲公子幫忙,將他屍身另藏,暫不下葬。如果你還念父子之情,一定會回來見他一面,如果你能認出有人易容成爹,那是你功夫還沒有擱下,如果你因此而留下追查,爹說,父子未斷情,你性格未變,天賀莊是你的,莊主之位也是你的,別管天奴的身份,你永遠都是賀家的子孫!」

  真感人,她摸摸鼻子,確定自己忍住眼淚鼻水。這就是何哉對她臨時下毒的原因,好有理由留在天賀莊查明真相……只是,他下毒也夠狠,不毒自己卻來毒她……她很識趣地移開幾步,任這對兄弟說話。

  她也挺可憐的,哪兒都是成雙成對的,就她一個人被趕來趕去的……她回頭一眼,車豔豔已不在,只剩公孫雲。

  公孫雲在那兒佇著,並沒有要遠離這對兄弟的打算。也對,他是雲家莊記史的公子,理當把這一刻記下來,她來到他的身側,道:

  「閑雲公子,方才多虧你相助。」

  公孫雲望著她,慢條斯理道:「我是護棺,不是護人,澐姑娘想必清楚才是。」說到「護人」時語氣有些加重。她當沒聽見,笑道:「是是。那個……閑雲公子可會送我們出中原?」

  說送是好聽些,一路監視才是真。

  「為免車護法對我誤會加深,我不會親自送,但會請幾位老前輩送你們出去。」他道。

  王澐皺皺眉頭。這不是擺明押著她們出去吧?同樣是監視,但公孫雲送,那意義大不相同,至少車豔豔心甘情願地被送出去。

  她不喜歡跟車豔豔同處一室,就是此女心情不豫時,殺人圖痛快,也不懂得毀屍滅跡,到頭還遭人來追殺……

  要她,她至少先挖個墳地,或者討個化骨散來,再動手……唔,當然只是想想而已,她雙手不沾血腥,不沾不沾。

  她尋思片刻,又與他對望半天。他似乎一點也不介意她的打量,她注意到他的俊眉輕揚,在等著些什麼。

  她深吸口氣。自來中原後,她需要大量空氣的機會變多了,因為她發現忍字頭上一把刀,那把刀一直懸啊懸的,很容易斷線的。

  「閑雲公子當真不便送咱們出去嗎?一點機會都沒有?」她很卑微地問 。

  「也不能這麼說……」他留了個尾巴,不說絕。

  她撇撇唇,不太甘願地問:「我記得……上午閑雲公子提到曾被人救過?」

  「是啊。」他上等的面皮彷佛是萬年不變的山,一點變化都沒有。

  「你為了報恩,贈予玉佩?」見他點頭,她唉了一聲。「說起這個,小女子也有個印象,話說我少年時,似乎也曾順便救了這麼一個人……他也這麼巧,給了我一個玉佩……」

  「澐姑娘可別順理成章,托了個理由來塞我。」那聲音依舊冷冷淡淡的。

  「我怎會呢?我記得這個玉佩的模樣是……」

  「江湖上人人都知道雲家莊的玉佩分三等,我的玉佩是葫蘆形,上頭雲煙嫋繞,天然自成,我十三歲成為閑雲公子後,便以內力在上頭雕了『閑雲』二字。任何一個沒有看過的人,都能形容出來的。」他十分客氣道。

  王澐看著他半天,最後慢騰騰地背過身,自左右袖口內袋各自取出一物。

  當她回身,交給他玉佩時,公孫雲連眼皮都不眨一下,只是無波的黑潭起了絕豔光彩。

  「雖是四塊碎玉合湊,但合起來正是閑雲公子的玉佩吧?」

  「是我的,沒有錯。」

  王澐負手歎了口氣,「真沒有想到,原來我曾是閑雲公子的救命恩人啊。」

  「澐姑娘大恩,我一直想報答。」

  妖媚的眼眸難得愉快地,帶著小小的得逞,直視著他。

  「那現在就是閑雲公子報恩的時候了。報完這一次,就用不著再費心血了,麻煩你,送車豔豔跟我,一塊出中原。感激不盡。」

  公孫雲,年二十六,再遇佳人,從此糾纏不清。

  ——閑雲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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