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要白!公孫要白!」十歲的男孩尋遍整座莊園,一條條青筋開始爆裂,讓他天生偏冷的臉龐變得些微猙獰。

  最後,他在偏僻的側院裏找到她。

  她身著紫綢短衣嫩黃湘裙,黑亮亮的青絲紮著同色緞帶,正規規矩矩的坐在椅子上。

  這身打扮他見過,就在前兩天,她穿給他看過。他以為女孩貪漂亮,常換新衣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男孩的烏瞳輕瞇,走到畫師身後,盯著躍然紙上的妙齡佳人。

  「怎樣怎樣?像我嗎?」公孫要白秀眸閃閃發光。

  男孩面色無波,多看畫師兩眼,狀似自然地來到她的身側。

  她連動也不敢動,維持著最最優美端麗的姿態。

  「妳幹什麼妳?明明才十二歲,找個畫師擬畫妳二十歲的模樣做什麼?」他斥聲責怪,漆黑的瞳眸隱忍著怒意。

  「再一個月我就十三,不小了呢。」她抗議,小嘴撇了撇,馬上恢復含笑姿態。她輕聲道:「還有,對我客氣點,雖然不是親的,但名份上我是你姑姑。」

  他充耳不聞。

  「我知道你不服。明明我們年紀只差兩根指頭,但輩份上你就是差上這麼一大截……咳咳,畫師畫師,請不要把我剛才的神情畫進去。」她要她的畫美美的,像仙女一樣,不能太驕傲的。

  畫師微笑地點頭。「如公孫小姐所願。」語氣含溫,十分有禮。

  男孩不動聲色掃過四周,暗自打量看似斯文的畫師。他低聲問著身側的姑姑:

  「怎麼挑上這裏作畫?妳挑的,還是他挑的?」

  「我挑的。」公孫要白早覺得這個侄子老是防東防西,一點柔軟的情調也沒有。她淡色小嘴努努天邊變化多端的雲朵。「我想,畫人像總要好幾個時辰,呆坐著好悶,乾脆出來曬曬太陽。你看,那朵雲像不像魚在天空飛?」

  他抬頭看看天空那朵只像雲的白雲,決定不要理會她過頭的想像力,又問:

  「怎麼院子裏沒人?」

  「再兩天就是傅哥哥的生辰,莊裏來來去去許多人,戲班子、廚工、雜耍團,大夥忙裏忙外,我便挑了這處安靜的地方。」她明白他言下之意,小聲再道:「畫師也是莊裏人請來的,本來是為傅哥哥繪人像,我先搶了人來。你放心,莊裏請來的人都是經過身家調查的,畫師的名氣也是長年累積,絕不虛假。」

  男孩聞言,遂不再多話。反正他無事,就陪陪她打發時間也是好的。

  過了一會兒,她果然耐不住寂寞,追問著他道:

  「你剛才看過那畫,美不美?美不美?」

  「醜。」

  小臉一沉,又勉強擠出微笑,黑不溜丟的瞳子拐到眼角瞪著他。

  「哪醜?哪醜?你懂不懂敬老尊賢,就算醜……我是說,假如真的醜,你哄哄我會怎樣啊?」

  他連看也不看的,直視前方。「我哄小孩,不哄長輩的。」

  她很想咬牙切齒,但面皮必須保持美美的,只能忍氣吞聲,好想把她的拳頭送到他身上喔,她忍忍忍。

  畫師聽他倆鬥嘴,笑道:

  「公孫小姐,小人畫人像也有好幾年了。雖然小姐尚未及笄,但月蛾星眸,清麗脫俗,似一世也難得一見的絮白雪梅,」幾不可見地頓了下,繼續笑道:「如此絕顏風采,不出五年,怕是天下男子都要踏破『雲家莊』的門檻了。」

  她聞言,俏臉淺紅,垂下眸不知在想什麼。過了一會兒,她察覺她的侄子盯著她看,才扮個鬼臉,跟他擠眉弄眼道:

  「管誰來求親,我都不嫁。顯兒,到時你幫幫我說好話,我就待在公孫家裏,當個數字公子,等將來你娶妻生子,讓個娃娃奉養我就好了。」

  她的聲音嬌滴滴的,像個嬌生慣養的小姑娘,卯起來還會跟晚輩耍無賴。

  明明大他兩歲,卻比他還孩子氣,身子也弱得令人害怕,害他每每以為這個小姑娘不是他姑姑,而是他得時時看顧的侄女。

  他低聲說了句:「胡來。」隨即閉口,不再跟她鬥嘴。

  「公孫小姐生在雲家莊,與江湖密不可分,將來長大了,必入江湖美人冊裏的第一人。」畫師插嘴笑道。

  她聞言,本來燦爛的笑靨剎那凍結。

  男孩瞇眸,凜聲道:

  「上什麼美人冊,江湖的美人多半無腦,如果妳真入了美人冊,我可不認妳是公孫家的人,丟人現眼。」

  她繃不住小臉,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那畫師眉目含笑,聽著這兩個小孩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聊。他不間斷地擬繪她雙十嬌容,直到殘陽西下,他下筆更是奇快。當天色第一抹黑影落地時,他笑道:

  「差不多了。明天再修幾筆就好了。」

  她面色一喜,衝動地起身道:

  「我能不能先看一眼,哎喲……」慘叫一聲。腿麻了腿麻了。

  男孩非常忍耐地扶住她的小腰。他不敢使太大力,這個小姑姑年紀是比他大,但身骨實在是……有時候他一碰,真懷疑她身上到底有沒有骨頭。

  「小姐不必急於一時,這畫總要十全十美的才能交給妳。」畫師卷起畫,上前遞給男孩。「畫擺在我這裏,難保小姐不會偷看,不如擺在小少主那兒才安全。」

  男孩一怔,直覺雙手接過畫卷。畫師的語氣帶笑,說得也很有道理,但莫名地,他背脊竟打起寒顫。他眼角一瞟,瞧向身邊笑瞇眼的要白。

  一切如常。

  她很安全,也沒有任何不適,這才讓他放下心來。

  然後……然後……


第一章

  公孫顯,父為雲家莊閑雲公子,母為魔教中人,五歲入莊,十七歲出莊,從此下落不明,二十有一歸莊,武藝極佳,被尊封為先生之名。

  ──公孫家史?春香公子

  最近江湖事件很多。

  打打殺殺、爭排名、奪異寶,連各門各派新舊交替都挑上這個時機。

  誰最累?

  不是正在廝殺對決的人,也不是為了搶門派之位,設下層層殺局的弟子們,而是雲家莊的數字公子們。

  沒有這些數字公子,就算爭到排名,天下人誰知道?沒有這些數字公子,就算坐上掌門位子,也只有自家人知道,天下誰知道?更甚者,奪了異寶,想要炫耀一下,人嘴只有一張,要多少年才能傳遍天下?

  換言之,這些數位公子身負重任,記載著江湖上大小事件,他們神出鬼沒,無孔不入,哪怕是去年有人搶走邪教秘笈,打算躲起來練個十年、八年,一舉奪下聞人盟主之位,結果──

  搶走秘笈的當月十五,雲家莊的數字公子忠實公告天下,同時將這一段過程記錄在江湖秘笈冊後,收錄在雲家莊汲古閣裏。

  這名盜秘笈的無名小子,連秘笈都還來不及瞄上兩眼,就正式進入逃亡末路。

  這就是江湖上的雲家莊。

  忠實的記錄江湖每一件人事物,不偏不倚,公正無私,留傳後世江湖。

  江湖奪寶冊、江湖美人冊、江湖掌門冊……應有盡有,光看雲家莊汲古閣裏的書籍已破十萬冊,便可知其詳盡的程度。

  因此,江湖上有一句話──

  皇帝老子的史官,寫的是宣揚皇帝老子的史冊;雲家莊的公子們,寫的是真實江湖。

  絕無虛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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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起公孫顯,江湖中人總是不約而同想起一句話──

  時也、命也、運也。

  他年僅二十三,相貌偏俊,骨骼奇佳,武藝冠群,具備江湖最正派的血統,照說,人中之龍,前程不可限量,如果潛心修練,未來成為一代宗師也不無可能。

  可惜,他體內有一半是魔教血統。

  他的父親公孫雲,為歷代雲家莊中最為博學多聞的公子,別號「閑雲公子」,在二十七歲那年,被某個太識貨的魔教女人看中,將他囚禁在天壁岸上三天三夜行非常徹底不道德之事──

  白玉遭玷,依舊不減其輝,公孫雲本著一派高風亮節,正派磊落風範──即使是受害者身份也要負起男人該擔的責任,與魔教禍害拜了天地,從此退出江湖,歸隱山林,不問世事。

  至今,許多已婚的江湖大嬸想起這事,無不捶胸頓足,淚幹腸斷。

  而公孫顯,即為他們獨子。

  曾經,江湖上名門宗師願收他為徒,引導他步向光輝燦爛的正派之路,但遭他推辭。

  他五歲入莊,十七歲離莊,二十一那年再度歸莊,這其間他蹤跡何在,一直是個謎。

  如今,他年二十三,功夫超群不凡,可惜武習旁門邪道,唯一喜好便是收集稀有毒物的知識,離一代正派宗師之路愈來愈遠……

  時也、命也、運也。

  每當江湖人說起雲家莊的公孫顯,內心總是浮現這麼一句話。

  有點惋惜,有點感歎,也有點……幸災樂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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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孫先生,請。」天罡派的大弟子程琤接過燭臺,走進昏暗不明的密道。

  公孫顯一語不吭,跟隨在身後。

  程琤心跳如鼓,第一次跟傳說中的公孫顯如此接近。

  平常江湖發生大事件時,十之七八都是數字公子出動,少少幾次事關重大才由公孫顯出面,這一次還是掌門師父六十壽誕,他才有機會近身與公孫顯近身接觸。

  他偷瞄公孫顯一眼。此人膚色淺蜜,長相生俊,但面廓偏冷,眼神蘊冽,連帶著,連偏黑的嘴唇都是帶冷的。乍看之下,給人一種他渾身上下無一不冷的錯覺。

  程琤有些緊張,來到陣陣寒氣的密室門前,解釋道:

  「裏頭是冰窟,得先將燭火熄了。」語畢,吹熄燭火,四周霎時陷進黑暗裏。

  他身後的公孫顯呼吸平靜,似乎毫無防備。程琤推開密室大門,將四顆碩大的夜明珠一一擺至四角,才回頭看向公孫顯,客氣道:

  「家師吩咐,公孫先生只能內看,不便帶出。」

  「這是自然。」公孫顯淡聲道,跟著步入寒氣逼人的冰窖。

  冰窖四牆皆是寒冰天然自成,嫋嫋白煙幾乎影響視線,沒有一定的內力抵寒,只怕出了這扇門就會大病一場。

  公孫顯瞥了眼四角無比珍貴的夜明珠,沒有多說什麼,便跟程琤來到角落裏。

  「公孫先生,這就是金綿綿。」程琤指著一塊塊排列有序的小冰石。

  公孫顯凜眸輕瞇。這塊冰石跟一般冰塊並沒有什麼差別,他正要伸出手──

  「等等!」程琤急聲道:「公孫先生,這不能碰。人的體溫會影響到寒石裏的金綿綿,要有差錯,我無法面對家師!」

  「金綿綿真在寒石裏?」

  「正是。家師說,金綿綿遇熱即醒,所以終年以寒石鎮壓。我們肉眼看不見,但事實上,它是在裏頭冬眠著。」

  公孫顯沉目不語,思量著這句話的真實性。

  程琤注意著他漠然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說道:

  「家師吩咐,如果公孫先生執意要它,這金綿綿也不是不能交給公孫先生。」

  公孫顯抬眸注視著他。

  程琤回避他清冷的目光,輕聲道:

  「江湖上人人都知道公孫先生喜聞毒物,愈是稀有的您愈是興趣,放眼中原,公孫先生是再也找不到第二個擁有金綿綿的人了。」

  公孫顯還是沒有作聲。

  程琤只得硬著頭皮再道:

  「家師說,雲家莊主子成雙,公孫先生正是其一。金綿綿送給您,您絕不會挪作害人之物,只要您答允三件事……」

  「請說。」

  程琤見他終於開口了,喜色躍上年輕的臉龐。

  「家師乃江湖上德高望重的一代宗師,曾有意傳授公孫先生武藝,無奈您與他老人家沒有緣份,他至今引以為憾。今日金綿綿算是再度結緣,其實三件事很容易,只要您答應有生之年,絕不透露金綿綿來自何處、不得作為害人之物,還有……還有……」說到這第三件事,程琤不由得吞吞吐吐著:「此次家師壽誕,承蒙公孫先生與八公子前來祝賀,敝派實感榮幸……說起雲家莊,向來以忠實記載江湖事件為己任,從不徇私,這個……」是不是他看錯了?公孫顯俊美的臉龐似乎出現青筋?

  「程兄但說無妨。」聲音還是一貫的清冽。

  程琤深吸口氣,趁著勇氣還沒有背叛前,一鼓作氣道:

  「家師明年年初將傳位於門下弟子,從此雲遊四海不問世事,唯一心中掛念不下的是……是……」欲言又止。

  公孫顯耐心等待下文。

  程琤暗惱他不肯接話圓場,咬牙道:

  「四十年前家師曾做過一錯事,至今仍耿耿於懷,所以……所以,如果公孫先生能將雲家莊汲古閣內有關家師錯事的部份刪去,家師便能留下千世佳名。」

  「公孫雖是雲家莊裏的人,但向來不寫史,你該找的是春香公子。」公孫顯平靜回復。

  「雲家莊主子成雙,春香公子寫史,公孫先生護史,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今天只是刪,並非寫,公孫先生……一定能明白一個人名譽的重要性。」他暗示著。

  春香公子出身名門正派,必然循規蹈矩,公平公正;而公孫顯身份特殊,行事也不見得正當,一定好談,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冰窟頓時陷入一片死寂。

  過一會兒,公孫顯才徐徐開口道:

  「在下曾聽說金綿綿接觸人體後,可以使人痛不欲生,它以人體為食,逐日吞噬?」

  「正是。金綿綿入體之後,會以宿主的肉體為食,由內食外,直至破體而出,前後只須三日。」

  公孫顯面色罩上寒霜,再問:

  「金綿綿如何接觸人體?」

  「金綿綿為活物,放入溫酒供其滋生,於午後飲之,毒性最強。」為了師父聲譽,他如實告知。公孫顯到底想拿它去害誰?他不敢想,也不能想。

  「不是它。」

  「什麼?」

  公孫顯恢復神色,道:

  「令師正當壽誕,公孫理應上樓祝賀,多謝程兄帶公孫一睹金綿綿真貌。」

  「公孫先生不要金綿綿嗎?」

  「公孫從未說過要它。」

  程琤完全傻眼,追問:「那、那家師的請求……」

  「雲家莊內,負責修改江湖史冊的並非公孫,公孫無能為力。」

  「公孫先生喜聞毒物,金綿綿已是中原上等毒物,您絕對找不到更厲害的。」

  公孫顯閃過一抹難掩的惱恨,隨即隱去,反身走出冰窟。

  驀地,身後傳來程琤一句──

  「公孫先生不想獨佔雲家莊,獨霸先生與公子之名嗎?」

  公孫顯腳下一頓,慢慢轉身,薄美的俊皮如同人皮面具般,連點細微的表情都沒有。

  程琤臉色發白,掩著不安,供出師父教的最後一招,道:

  「雲家莊重文公子不重武先生。春香公子以及手下數位公子們,專錄寫江湖史,而公孫先生雖是主子之一,卻因血統之故,無法承襲閑雲公子之名,如果您願意,天罡派可以暗中助你除掉春香公子,並推舉你成為雲家莊唯一的公子與先生,從此公孫家獨霸雲家莊,再無分支了。」

  公孫顯垂眸不語。

  冰窟彷佛連降幾度,程琤實在熬不住這種氣氛,遂輕聲叫道:

  「公孫先生,等你能成為『公子』後,就算你假造你的背景,刪去令母的出身,也不會有人發現,後世江湖只知有個出身名門正派的公孫顯,不會知道你正邪難分的難堪背景!」

  公孫顯聞言,終於正視他。

  接著,轉身就走。

  程琤立時傻眼。這是什麼意思?話多一點給個答案會死人嗎?這是不是表示……交易破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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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甫入江湖門,便知江湖事;一成江湖人,終生江湖味兒。



  她深吸口氣,舉步一跨──

  跨過城門那條線,便是江湖城,再次吸氣……嗯,跟剛才的空氣沒有什麼不同,照樣是一般百姓呼吸的新鮮空氣,但一股熟悉感打從心底蔓延至四肢百骸裏。

  不行,連深吸口氣也絕不能忘記餵食自己。她捧著一籃小棗子,挑了一顆酸酸甜甜小棗,小口小口享用著。

  「胖子,別擋路!」有人喝道。

  她聞言發窘,連忙側身讓開,讓剛進城裏的江湖人通過。

  她力持鎮定,低頭看看自己稍胖的體形。其實,她只是有點肉,多點點點肉而已,也用不著叫她胖子吧……

  她含怨打量著這些江湖人。這些江湖人特色非常好認,不是身上攜著槍刀,就是虎背熊腰肌肉僨張到可以吊十個小孩還能行動自如,跟某人完全不一樣。

  「姑娘,妳擋住我賣菜啦!」身後有人抗議。

  她嚇了一跳,趕緊再閃到一旁,繼續用一雙眼兒感受這座江湖城,同時,不忘再接再厲,絕不容許自己停下吃食的動作。

  那賣菜的看她一身江湖兒女的打扮,司空見慣地問道:

  「姑娘第一次進城?」

  「是,我第一次來。」她靦腆道。

  「妳也是江湖人?」

  「我……我是江湖人沒錯。」她承認,嘴角有點傻氣地上揚。

  「那一定是沒有名氣的江湖人!」賣菜的打包票。

  「……」有點難堪,但確實如此。

  「姑娘是來湊熱鬧的嗎?」

  「湊熱鬧?」

  「天罡派老掌門壽誕,連開三天宴席,廣邀各方豪傑,不請自來的江湖俠客實在過多,便臨時在宅門外那條街再加桌席,只要是江湖人都可以入桌。」賣菜的見她不停吃喝,好心道:「姑娘可以上門去飽食一頓。」

  有點肉肉的臉紅了。她點頭淺笑:「多謝。」她以食為命,繼續吃,反正臉皮厚點,什麼都當沒有看見。

  江湖人不約而同打一處而去,她閑來無事,不如去開開眼界。

  來得早不如趕得巧,有機會可以一睹江湖盛會,她一定不能錯過。錯過這一次,她肯定自己這輩子再也沒有這個機緣了。

  她極力要維持符合她年紀的沉穩,但實在沒法克制自身的好奇,黑色的眼瞳溜來轉去,忙著打量這個江湖城。

  江湖城並非朝廷命名,但地方官員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得百姓叫去。這座城裏一般百姓也不少,但多半是做生意的,店面攤於各式各樣,琳琅滿目,簡直是專門來誘惑她這種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

  來到大街上,她更是傻眼以對,第一次瞧見如此壯觀驚人的場面。

  大街川流不息,各地雄壯威武的英雄豪傑齊聚一堂。放眼望去,黑壓壓的一片,偶有光禿禿的頭頂閃閃發亮,人人寒喧相互引見,如果不是確定這些人是江湖人,她真會以為她走錯街。

  這……跟她想像中的好像不太一樣。

  有人不小心撞到她,她一時重心不穩,懷裏的小籃子騰空飛了出去,連帶著棗子散落一地被人踐踏。她面色微白,硬是在人群裏擠出去,看見角落有空位,及時撲前入座,搶過一碗飯,埋頭就吃。

  八寶飯的主人,連頭也不抬,疾筆振書,道:

  「在下不介意分食,女俠不必吃太快,反正這桌沒什麼人,你可以慢慢吃。」

  心跳聲逐漸平穩,她覷向身邊的白衣少年,同時暗暗把桌上點心掃到自己面前,確定無人會搶,這才安心下來,小口小口吞食著。

  這少年生得十分清秀,可以說是非常賞心悅目……至少,很養她的眼。她養了一會兒,才依依不捨瞄向桌上的冊子,上頭寫著:

  「天罡派掌門人六十壽誕,英雄豪傑齊祝賀。」她念出聲。

  然後,她看見少年收了筆。

  「你……」她打量這少年一身讀書人的扮相,腰間還掛著很眼熟的牌子,上頭刻個「八」字。她心一跳,喜叫:「你是雲家莊數字公子裏的八公子?」

  「正是。女俠如何稱呼?」

  「我、我複姓公孫。」彎彎的眼兒驚喜交加,難掩興奮崇拜。「傳說雲家莊數字公子神出鬼沒,江湖上沒有任何一個秘密可以逃過你們眼下。請問、請問這究竟是怎麼辦到的?」

  少年微笑:「公孫姑娘絕不是第一個問,在下答案也只有一個,恕難奉告。」

  「喔……」也對,莊裏絕學怎麼能讓外人得知?連她幾次追問某人,某人也是拒絕回答。她悶悶吃著飯,又忍不住好奇問道:「數位公子專記載江湖大小事件,八公子既然出現,那天罡派掌門壽誕算是大事了?」

  「可以這麼說。」

  「既然是大事件,為什麼只有兩句話就收筆了?」不是該洋洋灑灑、钜細靡遺,至少寫上千字文嗎?

  少年一怔,笑道:「雖然只有兩句話,但這兩句話是收錄在一代宗師冊裏,這已是至高光榮了。」見她始終沒放下筷子,他再道:「你慢慢吃吧,江湖英雄來此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這是外桌,沒人會搶的。」語畢,衣袂飄飄瀟灑離去。

  她有點失望地目送他的背影。數字公子呢,在她認知裏,他們應該是視記載江湖大小事件為畢生己任,翔實描寫當時盛況,哪像這個八公子,隨便兩句話就結束一切,一點也不盡忠職守。

  「……公孫顯……」

  有人提到雲家莊的公孫先生,她心一顫跳,毫不考慮捧著一碟酸梅糕湊過去,假裝自己也是很有門道的江湖中人。

  「……公孫顯這小子不簡單,才二十出頭,就已經讓老掌門奉為上賓,真了不起!」某位江湖人道。

  她聞言,贊同地點點頭,暗自與有榮焉,非常驕傲。她嘴裏是酸酸的糕點滋味,心頭卻是甜滋滋的,某人果然闖出名堂來了!

  「因為是雲家莊,天罡派當然要細心招待。聽說公孫顯渾身是毒,走的也不是名門正派風,如果不是有雲家莊當靠山,只怕他在中原混不下去,得回去他那個魔教娘的懷抱裏呢。」

  說話的是初入江湖的年輕少俠。他話一出口,正等著人附和呢,哪知在場的江湖豪傑個個沈默,隨即當作什麼都沒有聽見,紛紛背身另成一圈繼續喝酒。

  留下他跟她面對面。

  兩人大眼瞪小眼,最後比較小眼,嘴裏還塞著酸梅糕的那個開口了:

  「公孫顯渾身無毒,練的是純陽正派,少俠你不要誤會他。」

  「敢問女俠名號是?師承何處?」

  「沒有師父,也沒有名號。」她話尾才落,就見這名少俠迅速轉身,也將她視作隱形人。

  沒名號這麼可憐?她暗自委屈,只覺這些江湖人跟她幼年所見大不相同。

  她悶不吭聲,正想退出人群,忽地有人瞪著她,脫口:

  「雲家莊九公子?」

  她一愣,瞧見方才背對她的所有江湖豪傑——包括那少俠,又很一致地回到她面前,虎視眈眈地注視著她。

  她退了一步,澄清道:「我、我不是……」

  一名江湖人朗聲大笑:

  「九公子,別瞞了,你的腰脾露餡啦!雲家莊果然厲害,數字公子一向都是男子,不曾有過姑娘家,這一次雲家莊真是用盡心機,讓九公子混進咱們之間,厲害厲害!」

  她低頭看看腰間刻有「九」的腰牌。她真的不算是數字公子,這是某人送給她的……她掛在身上睹物思人用的。

  「九公子,先前多有冒犯,請多見諒。」剛才跟她對話的那名少俠面色青白。

  「不會。」她盡力保持她年紀該有的老練,但,在眾目睽睽下,繼續食著糕點,真的有點小丟臉。

  「九公子在人群裏,可記到什麼?」有人試探地問。

  「呃,記了點記了點。」她有點心虛。

  「願聞其詳。」不知道有沒有將自家門派還有他的名號一塊記進冊裏?

  「這個……天罡派掌門六十壽誕,英雄豪傑齊祝賀。」借用借用。

  「然後呢?」大夥興致勃勃。

  還有然後?果然兩句話是不夠的。「呃……天下英雄們千里迢迢來到天罡派祝賀,於是其他地方很缺乏各位英雄行俠仗義,導致宵小之輩乘機坐大……」如果是她,她大概會這樣寫吧。

  每雙眼珠都瞪著她。

  「你哪來的腰牌?」人群裏,有人詫異喊著,這人正是那位八公子少年。他一臉錯愕,執起她腰間系著穗子的腰牌。「數字公子有九位元,但這一代只到我而已,你哪來的?是春香公子,還是公孫先生給的?」

  「我……」

  「公孫顯就在前頭,你跟我來!」少年愈想愈不對勁。腰牌分明是真物,想要拿到它,不是從春香公子就是公孫顯手上,後者機會絕少,因為公孫顯向來少管莊裏的數字公子。

  他一把攥過她的手,擠進人群裏。人群如潮,一見腰牌,紛紛上前打招呼。

  她那碟酸梅糕落了一地,要彎身去撿,但被圍上來的江湖人給踩爛在腳底。她驀地一寒,啞聲道:「等等,別踩!我要吃……」

  那少年只當她貪吃,不肯放手,一逕拖著這個小胖子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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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貴派還有事要忙,程兄不必再送。」公孫顯隨著程琤跨出門檻,冷聲辭別。

  「那我就不送了……公孫先生今晚還是住在龍升客棧裏?」

  「嗯。」

  「那……如果公孫先生臨時改變心意,隨時可差人傳話,程某立即送上金綿綿。」程琤低聲說道。

  公孫顯抿嘴應道:「公孫記下了。」

  程琤再把握最後機會,道:

  「還盼公孫先生能夠改變主意,這對你與敝派百利而無一害。」他往前來祝賀的人群看去,驕傲道:「您瞧,家師數十年的名望,中原哪個勢力不賣幾分薄面? 現在知道家師四十年前那樁醜事的前輩皆已仙逝,只剩汲古閣內那冊子,如果外流出來,對家師的名號固然是一項打擊,但何嘗不也破壞了江湖平衡?它日如有門派再起爭執,天罡派即使有意維持公道,但誰還會再賣咱們薄面呢?」

  話中的威脅明顯可見。公孫顯順著程琤的目光,居高臨下,將街上一切盡收眼底。終於,他說話了:

  「就算江湖平衡瓦解,也不幹公孫……」黑眸遽眯,注意到人群裏起了小小的騷動。一抹小白影是莊裏的八公子傅玉,他一眼就能認出。

  還有一抹白,有點圓有點矮……是個姑娘,被傅玉拖著走。

  拖著拖著,那女子系著長髮的發帶滑落,一頭黑亮秀髮如絲綢,在陽光下散了開來,那女子的身形愈來愈低,往下滑去——

  那頭髮、那頭髮……俊顏立變,疾奔躍起。他的輕功偏邪,身無扎實之勢,但快若疾電,眨眼間,他已掠過重重人群,擠身在傅玉身側,施掌逼傅玉鬆手,同時勾住女子的腰側,一看她蒼白的圓臉,清冽的臉龐抹上鐵青。

  「公孫先生,你這是……」傅玉有點火,正要開罵,但下一幕令他目瞪口呆。

  公孫顯搶過外人懷裏的餅,毫不憐惜地撬開她的嘴,然後用力塞進去。

  「吃啊!」

  她慢慢地、細嚼慢嚥著,一口、兩口、三口……她吞進腹裏,才逐漸回神。

  「你來這裏做什麼?」他咬牙,面色不豫。

  「我……」她心虛。眼角直覷著他,兩年不見他,他似乎成熟許多。

  「她是誰?」傅玉上前質問:「她有九公子的腰牌,又姓公孫,是你給的?」

  「是我給的。」

  傅玉畢竟少年心性,忍不住滿腹疑惑,當著眾人面前問起自家事來。他道:

  「為何你要給她?在雲家莊的數字公子都是長年訓練,我自入莊後,從未見過她,就算她是你的親人……不對,公孫家一向一脈單傳,要白小姐也失蹤多年,你哪來的血脈親人,為何她會複姓公孫?又跟你如此親密……」靈光乍現,脫口:「公孫顯,難道你成親了?」

  公孫顯冷然的俊顏突地抹上異色,直覺將她往身後塞塞塞。

  好像想把她塞到不見一樣,可惜公孫顯身形偏屬修長,實在遮不了身後的胖姑娘。同時,那一雙向來如寒冰的黑瞳,正以犀利尖銳的怒光釘住傅玉,仿佛恨極他說出事實來。

  「我、我不知道你成親了……前兩天你才說你還不想談婚事,誰知道你早就已經、已經……」

  一個男人絕口不提自己已有妻子,多半是不滿意這樁婚事,不願公諸於世,而他現在不小心代公孫顯公開,這個……傅玉瞄著四周的江湖人。

  完了,他想,最晚明天,城裏的每一個江湖人,都會知道雲家莊公孫先生已婚,而且不是很喜歡這個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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