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皇叔當真不成親麼?」小皇帝實在忍不住,將手中奏摺放了下來。長孫勵正在一旁看小皇帝批過的奏摺,聽到他這句話,又黑又長的睫毛動了下,沒抬起眼,溫聲道:「皇上何出此言?」

「您老人家……不肯接受朕的指婚啊。」小皇帝在長孫勵面前,總是嚴守著皇家禮儀。「或者,您看中哪家大臣之女,跟朕提一聲……」

「大臣之女?本王盡心輔佐皇上,倒沒注意哪家女兒,皇上,你還是看奏摺吧,天下事與本王親事孰輕孰重,皇上自是心裡分明。」語畢,長孫勵便專心看著小皇帝批示過的奏摺。

小皇帝聞言,也只能放棄跟恭親王親近的機會。還說他像兒子呢,見鬼的才怪……小皇帝一愣,暗罵龐何。跟龐何太親近了,連說話都有點神似!他有點怨地瞄一眼長 孫勵。這皇叔跟攝政皇叔個性不太同,他若沒看完的奏摺攝政皇叔直接替他看了,甚至有時嫌他思考太慢也會替他解決;而勵皇叔則否,非要等他這個皇上批完再 看。又如,在聽政時,他心裡有所遲疑時,看向在旁一塊聽政的勵皇叔,勵皇叔完全不會給他任何建議……以脾氣來論,勵皇叔絕對好過攝政皇叔,但他總覺得他跟 勵皇叔之間,有一道無法跨過的鴻溝。

有太監靜靜送上禦茶房的蘋果。小皇帝終究還有幾分小孩心性,忍不住放鬆一下,撿了一顆來啃。

宮裡的蘋果自幼果時就會漆上一福壽的字眼,等成果了福壽字自然烙在上面,讓人吃了很有福氣感。

他想起龐何每次老愛咬掉福壽兩個字,不由得暗笑,直覺看向長孫勵。

長孫勵的目光正落在那盤蘋果上。

驀地,小皇上脫口道:「送一盤上翻書房吧。」又補充,「賞龐國舅的。」

「是。」 太監退下了。小皇帝等了等,沒等到長孫勵阻止,暗鬆口氣,算龐何你幸運了!沒一會兒他又瞄著長孫勵。這皇叔身穿官袍時,較為端肅不苟言笑,皇族風範畢現, 但平日一身重色長袍,腰間鑲玉暗帶,倒顯得丰采溫潤,眉目清俊……如果一身錦織白袍,會顯得更出塵好看,不知此時他建議皇叔衣著上的打扮,會不會遭來一記 白眼?

小皇帝思及此,暗笑出聲。

他哪敢這樣建議啊……等等,這樣一想,龐何這小子是不是仿皇叔的衣著?自他認識龐何以來,龐何就是皇叔這樣的衣著,千年不換,全是偏向暗系長袍……這龐何也太沒品了吧,這樣仿皇叔,又不是醜八怪,用不著這樣學習皇叔吧?

「皇上用心。」長孫勵在旁平靜提醒。

小皇帝歎了口氣:「皇叔督促朕,朕自當感激。不過,朕也希望皇叔別教朕為難,這幾個月,母后那頭,一直在暗示朕,那個……相爺的閨女……」

長孫勵聞言,抬眸看向他,一笑:「皇上當真希望,滿朝都是太后的人馬?」

小皇上心一跳,直視長孫勵的溫和目光,而後輕喃:「那終究是我母后。」

「皇上也不必煩惱,先皇要本王與皇兄輔政,便是要防堵這種事的發生,本王曾在先皇榻前起誓,不會讓天朝淪至外戚之手,也絕不會左右皇上的朝政。」

小皇上訝異,而後追問:「攝政皇叔呢?也起誓了嗎?」

「這是自然。」

「可是……」他以為攝政王與母后……長孫勵神色未動,道:「皇兄自有分寸。但本王可以確保,只要明年密詔一開,相爺人馬絕不會再拉攏本王。」

「密詔?」小皇上一臉吃驚。「什麼密詔?」

長孫勵眉目略訝,倏爾望著他。那黑眼微地眯起,良久,才道:「先皇留下的密詔,至明年皇上大婚時才可公開的詔書,皇上不知麼?」

小皇帝想了想,搖頭。「朕完全不知道有這回事啊。」語畢,見長孫勵那清俊面色,竟是一點一滴沉了下來。

「皇叔——……密詔與你有關?」

長孫勵那略寬的嘴,此刻緊緊抿著,黑漆的眼瞳直勾勾地望著小皇帝,小皇帝不由得心頭猛跳。「皇叔?」現在皇叔在看誰?是他還是父皇?為什麼這樣看他?

有時候,真有錯覺,皇叔在提及父皇時,雖是平靜,但總是沒有什麼感情。「……是在太后手裡麼?」

小皇帝聽見這句若有所思的低喃,有點驚訝。「密詔在母后手裡?」

密詔內容是什麼?為什麼由母后收著?怎能瞞著他由母后收著?

長孫勵回過心神,看見年紀尚幼的小皇上,他正一臉迷惘地望著自己。

先皇果然防他,密詔若在小皇上手裡,他要騙來太容易,密詔在太后手裡,分明是要他盡心輔政。他不由得苦笑。先皇防他如防賊,無人知曉的密詔交到太后手裡,這擺明瞭什麼?分明密詔裡並非他想要的東西!

他沈默半天,道:「這密詔確實關係本王,既然不在皇上手上,皇上也不必煩憂。」

原先送蘋果來的太監在殿外輕喊道:「皇上,奴才送蘋果上翻書房,不見龐國舅。」

殿裡二人同時一怔。小皇上自言自語:「朕是不是太縱容他了?這時候不在翻書房會在哪兒?」

同時,長孫勵清聲而起:「去問清楚,龐何上哪了?」

太監領命而去。

小皇上又看了長孫勵一眼。

「皇叔,恭王府與龐府只有一牆之隔,皇叔,你跟龐何感情似乎不錯?」龐老太傅也曾親自教導過父皇。長孫勵微笑道:「確實不錯。」小皇帝有些傻眼,沒料到長孫勵承認得如此乾脆。這皇叔一向很少回應私事的。

「龐何他在外頭,總是惡名不斷……」跟皇叔你這個天朝棟樑的名聲,是天差地遠。

「那是他自幼多病,性子多少彆扭些,加上龐府裡一些不學無術的堂兄弟,造成他今日個性。皇上可以放心,龐何脾氣雖壞,卻也幹不了什麼極惡的壞事。」長孫勵道。

小皇帝眨眨眼。「皇叔……真清楚……」長孫勵一笑:「他是我看到大的,怎會不清楚?」

又笑了又笑了!龐何你何德何能,比他還會讓皇叔笑!小皇帝內心複雜,不知是該妒忌龐何,還是很高興這個小舅舅有恭親王當靠山。他又道:「其實皇叔與龐何年歲相差也不過七八歲,說是從小看到大,倒也有些誇大了。」

「本 王第一次看見他,他比皇上還小,那時本王已是少年,自然覺得他小。」而且小不隆咚,跌不隆咚,野蠻得可以,不把他當親王看,仿著野書上把他當個師父對待, 賴皮得跟個野蠻小子沒個兩樣。龐何字勤之,勤之二字便是他取的,要他勤學功夫,但願他身強體壯,再無病弱之時。但這些私話,他不打算跟小皇帝說。有些回 憶,是不容外人插入的,思及此,長孫勵面色柔和些,眼眸裡也蒙上薄薄的悅色。

小皇帝目瞪口呆。

「啟稟皇上、恭親王,龐國舅上太妃那兒了。」太監來報。

「太妃?」長孫勵沉吟一陣。當年未進殉葬名單的少數妃殯都搬到太后慈壽宮那兒養老作伴,龐太妃自然也過去了。

他與龐太妃有幾面之緣,頗似他母妃的佛心性子。入宮沒多久,先帝便辭世,根本來不及懷上龍種。

平日龐何上慈壽宮是要等召見的,龐太妃雖然寂寞也知龐何不受拘束的性子,鮮少主動召他入宮陪伴。

他記得,龐何最近迷上陌鳳國的七冊小說,每天讀得不亦樂乎,還會故意逐字念給他聽呢,哪會記得去陪太妃?

「是太妃召見的?」長孫勵忽問。

「奴 才聽說,是的。」太監恭謹答道。這太監是皇上身邊的人,明白龐國舅在小皇帝心裡的地位,遲疑一會兒,又道:「奴才回來時也聽見宮女說,太后得了小國貢品, 想起龐國舅,特地召他過去。「太后想召見?最近哪來的小國貢品?」小皇帝訝道,直覺看向長孫勵,後者眉頭深鎖,放下奏摺,「皇叔你……」

長孫勵揮手道:「皇上看奏摺吧,本王先告退了。」

小皇帝連忙起身,道:「朕一塊去吧,前幾次朕去請安時,太后對國舅有些怨言,多半是國舅在民間搶了某些人的好處,告上太后那去了。又或者,太后總是不喜聯跟外人親近,所以……」

長孫勵瞥他一眼,道:「那就一塊去吧。」語畢,撩袍而去。

「太妃啊,你真的覺得這樣的日子好嗎?」龐何坐在階梯上,剝著荔枝問道。

還是宮裡荔枝好。宮裡有碎冰,冰鎮荔枝特別爽口,晚點全帶回府慢慢享用。「這樣的日子很好啊。」秀麗的女子慵懶地坐在榻上,抿嘴笑道。龐何回頭看著她,露出閃閃發亮的牙齒。「要這樣笑,才開心。」

龐太妃掩嘴笑著:「何弟怎麼還是老樣子?」

「我這一輩子也改不了性了。」龐何想想,奪過宮女捧著的瓷盤,當著宮女的面前,硬是擠坐到龐太妃身邊的榻上。

他雙腿盤起,檢了碎冰含在嘴裡,順便送一塊到她嘴邊:「太妃,吃不吃?」
龐太妃搖頭溫笑著。

「你在宮裡,真一點也不寂寞?」龐何有點不信。「如果是我,我一定挨不住這樣的生活。」頓了頓,又咕噥道:「別說挨不住了,可能我一進宮跟就那老皇上拚個你死我活。」

龐太妃聞言,看了看在旁的宮女,揮手讓她們站遠些。

她柔聲道:「何弟如今長大了,理當成熟些。你不能為龐府開枝散葉。但龐府目前還是仗你生存,姊姊雖是太妃,但若然有一日你出事了,姊姊也沒法再救你了。」

龐何猛塞荔枝,鼓著頰,沈默良久,才低聲道:「有些事我看不過眼就去做了,我也不覺得愧疚。我唯一愧疚的,就只有太妃跟那個……那個……我害死的人。」

龐太妃不以為意道:「我不是跟你說過多少次,入宮這事,是我心甘情願,你不能拿你的看法來決定姊姊情願與否。再者,恭親王也該跟你說過,當年我本在殉葬名單上,他救下我時,並沒有遞補的妃殯上去,你內疚什麼?」

龐何不滿地低語道:「天朝妃殯殉葬是湊喜數的,姊姊下來了,自然有人補上去。你跟師父怕我內疚,我心裡是明白的。哼,那老色狼,明明年紀大了,還要娶這麼多人,連人走了還貪得無厭帶人下去服侍他……」咚的一聲,他的後腦勺輕輕被拍了一掌。

可惡,這招八成是跟師父學的,連爹辭世前也送他這麼一掌,他的後腦勺很美是不是?龐何耍賴靠向龐太妃懷裡。

女子多體香,龐太妃的香氣很像娘親,跟他身上的完全不同。很好聞,也很有安全感。宮女微地瞪大眼,龐何丟去一眼,宮女立即臉紅垂目。龐太妃不阻止他撒嬌的動作,小時龐何與她不親,後來她主動開口入宮,龐何震驚的表情她永遠不忘,從此,龐何待她極親,甚至在她面前有如孩子一般時常撤嬌,她也終於明白小時的龐何,是那種「你主動待他好,他就記在心頭賴著不放」的人。

「今天你怎麼有空來看姊姊?」龐太妃這才想起這問題。

龐何愣了下,道:「不是姊姊召見我麼?」

「沒有啊……」

「太后駕到!」

「咦?」龐何被龐太妃輕推一把,立即回神,連忙下階。他不敢抬頭,連忙跪地,道:「太后萬安。」

莫名其妙!姊弟敘情,這太后跑來做什麼?

「起來吧。」

那聲音很尊貴,龐何沒有抬起頭。天朝祖宗規矩太多,這些養老的妃子與皇上年齡凡差三十歲以下者,皇上與她們見面時,總是有簾子相隔,以防「亂倫」,久而久之,他們這些官員自然不敢抬首仰望,何況,太后才三+多歲,長恭親王數歲,一點也不老:……咳,當然,能爬上鳳床的攝政王,絕對可以抬頭仰望太后,但這話,他有自知之明,絕不會在當事者面前說出口。

「真巧哪,許久不見小國舅。哀家記得最後一次見到小國舅時,小國舅才十七八歲呢,——哀家記得你幼年多病,是不?」

「嗯……」龐何不記得最後一次見到太后是在哪里了。他對不在意的人事一向忽略,遂道:「蒙太后福澤,龐何如今身強體壯。」跟牛一樣!

榻上的女人微微一笑,頭飾竟無響聲。龐何很想抬頭看看這人是在真笑還是假笑,但……算了。忍一時之氣,保百年之身,划算了!

「哀家記得那時你面色雖白,但美得跟花裡妖精似的,哀家還記得跟太妃提過?若不是龐何在京師出名,哀家還真以為是哪兒來的神仙妖精呢……」龐何暗呸一聲。說話就說話吧,拐什麼彎?也只有攝政王吃她這套!

「哀家更記得,當初先帝就是看見小國舅的相貌,才要太妃入宮,是吧?」

「這些陳年往事沒想到太后還記得。」龐太妃笑道:「龐何,你先回去吧,我有家常話要跟太后聊呢。」

龐何才要說聲是,哪知太后又道:「等等,哀家有話跟龐何說呢。」
龐何一愣。

「有件事,想請小國舅幫個忙,但在此之前,你抬起頭讓哀家看看。」

「臣不敢。」

「有什麼好不敢的?」太后淡聲道:「哀家要你抬頭就抬頭吧,難道還要哀家求你不成?素聞小國舅在京師一向率性而為,怎麼一到宮裡就成了縮頭烏龜?」

龐何眯起鳳眸,低聲下氣道:「太后懿旨,臣不敢不從。」語畢,暗暗罵她個祖宗十八代,猛地抬起頭直視高高在上的太后。

他娘的,穿這麼華麗,頭上插這麼多釵子,脖子竟還挺得住,了不得啊了不得,祝你八年十年後脖子還能直成這樣!龐何內心繼續腹誹。

「何弟,垂目。」龐太妃斥道。龐何暗哼一聲,垂下目光。「……好美的人兒啊……」太后的聲音意味深遠:「尤其這雙鳳目光彩誘人,如果是個女孩家,不知會讓多少男子迷戀上?」

不會啊,他師父就沒被迷上,龐何哼聲想著。不但沒迷上,而且從小到大只親過他兩次,令他覺得很乏味。

龐太妃不動聲色地笑道:「不瞞太后,龐何貌色是偏女相了些,但也有不少姑娘被迷惑呢。」

「哦?那怎麼至今沒有親事呢?」

龐太妃笑道:「自然是沒有看上眼的人了」

「太過眼高,也不是件好事。小國舅可以先納妾室?要不,一個男子怎能挨得住漫漫長日呢?」

龐何聞言,差點要掏耳朵了。這也是太后會說的話嗎?別因為攝政王挨不住,便以為人人都是如此了……龐何想起近日看的陌鳳國淫色小說,又想到先帝色相,再不小心想到師父……師父其實偷偷藏了好幾個女人吧?

龐太妃不疾不徐道:「龐何這小子脾氣壞,也有怪癖,只喜歡對他好的人,其他人他是看不上眼的。」

龐何猛地抬頭,望向上頭的龐太妃,鳳眸閃閃發光,親近之意畢露。

連龐太妃也挨不住這親熱的眼神,玉面不禁發紅,連忙以袖掩飾面容。

高榻上,太后輕咳一聲,轉了個話題說道:「最近宮裡鬧鬼,小國舅可有聽聞?」

龐何一怔,瞄到龐太妃面色異樣,他嘴裡應道:「臣聽聞過,但只是略知一二而已。」

太后長歎一聲:「好幾名宮女親眼見到後宮有鬼,雖然皇上封鎖這消息,但這事總要解決的,目前後宮無主,自是由哀家代管,尤其那鬼又是當年先皇的妃殯,哀家自然得負幾分責任!」

龐 何心裡咯的一聲,訝道:「鬼是……先帝妃子?」那聲音竟有幾分發顫。「是啊,宮女都不約而同提到,那鬼穿著妃服,似有不甘……」龐何牙齒有些打顫。

「不甘?」當年妃殯十有七八殉葬,剩下的都在慈壽宮養老。為先帝殉葬是求之不得的,照說妃殯鬼魂不該在後宮生怨,是不是當年有誰懷了不甘心之意而去……

「不甘心之意而去……」龐何低聲問道,「敢問太后,那鬼留戀在哪座宮裡?」

「甯安宮裡,是不?太妃?」

太妃輕輕應了聲,龐何腦中頓時轟轟作響。他脾氣壞,小惡小奸也不是沒做過,唯獨不害人,只有一次一……只有一次。

他記得,當他得知殉葬名單上有姊姊的名字時,頓時又怒又急,求著師父保下姊姊的命……當時名單一路下數,他還不及看見甯安宮,就先看見姊姊的名字,也就是說,甯安宮裡的妃殯排在後頭,裡頭的妃子很有可能是遞補上去的……是他害的!是他害的!

他 滿面大汗,心跳急促,很像回到幼年的病況。太后的聲音仿佛自遠方傳來,隱隱約約地聽不真切——「男子不進後宮是祖宗規矩,但也顧不了許多。今天一看小國 舅,一計上心頭。小國舅身懷武藝,又有男子陽氣,可願夜宿甯安宮,探個究競……當然,小國舅得扮成宮女以防消息外露。明年皇上大婚,後宮不能再出事,小國 舅可知,在甯安宮遇見鬼的宮女都遭皇上封口了……若是再這樣下去,有損陰德……」

有損陰德?那殉葬上百上千女子就不損陰德麼?龐何滿面怒氣。

又聽得太后道:「聽說小國舅極愛人偶,自幼家中人偶甚多,正好,鄰近小國奉上精緻人偶。這些小國真有趣,說人偶裡有精魂……就當賞你的,拿上來吧。」

龐何抬眼看見宮女搬來——

驀地,鳳眸驚懼大張。

等同天朝七八歲孩童高的人偶,就在眼前。人偶的臉十分僵硬,嘴角上揚,看似笑得和氣,但在龐何眼裡,卻是笑得陰森詭異,仿佛在說:我回來了!我回來找你了!「啊啊……」他低聲尖叫,接著他連退了好幾步,嘴裡大叫著:「走開走開!」一個不穩,狼狽地往後跌去。跌入男人的懷抱裡。

「勤之!」

眼熟的官袍寬袖迅速覆住他的雙眼,人偶立即自他眼前消失。這味道好熟啊,他怎麼想不出是誰啊?他呼吸急促,意識模糊,無法分辨這氣味……「母后你做什麼?竟拿人偶嚇龐何!」

「皇上!」

「還不快宣太醫!」

「勤之,我是誰?」

男人的聲音跟氣味一樣熟悉,附在他耳畔輕輕喚著。

面前一片黑漆,人偶的影像與某人交錯著……幼年有一個人,一直有一個人待他很好,即使他脾氣惡劣,那人也是出自真心待他好……是誰呢……是誰呢……是……

第四章

照舊。搬過梯子,爬上牆頭。月黑風高,做案好時機。十歲的龐何掩著小小嘴吱岐笑,笑得像個稍微健康點的小老鼠一樣,他往下看去。娘的,距離有點高耶。

「……」他坐在牆頭雙臂環胸,良久,決定學師父那招天外飛仙的輕功。沒道理師父會他不會,於是飛身——咻——咚的一聲,直落而下,跌個狗吃屎。他發惱地爬起來,用力端了泥地一腳洩恨,拍拍屁股爬起來。

目標,師父的寢樓。

他之前有來探查過,師父的寢樓就在這院子裡的東邊,他無比囂張大步走著,不停東看看西看看。明明只有一牆之隔,怎麼他覺得恭親王的院子跟他的院子有點不同?他的院子每天一到晚上就有蟲子青蛙在叫,吵得令他睡不著,但師父的院子靜悄悄的,連個小蟲子叫都沒有!

難道師父院裡有鬼?他本來抬頭挺胸地走著,走著走著,愈縮愈駝背,生怕黑黑的恭王府會冒出鬼來。

他總覺得,黑暗裡有人在偷看他,明明白天來時,那些都是樹啊……

終於摸索到師父寢樓門口,他想了下,從正門進去太正大光明,不合他本性,所以他偷偷開窗,撩起白色小袍角爬進去。

自他拜長孫勵為師,已有一年光景。

這一年裡,他清醒的時日竟比以前還多,讓他更崇拜這個師父,他爹說得可能沒有錯,這個師父是他的福星貴人,跟著他准沒錯,多沾點師父的福、多沾點師父的貴氣,好過以後去跟那些人偶玩。

爬過窗,他自認瀟灑地跳下地,然後靴一脫,直接飛上床。

「誰……」那字才喊了一半,少年的聲音就訝異脫口:「是勤之?」

龐何預估出錯,以為自己跟長孫勵一樣身輕如燕,可以直接飛到床上去,但中途氣短下墜,還是長孫勵眼明手快一勾,把這個魯莽的小子撈到床上。「你在幹什麼你?」三更半夜來一個男子的床上,就算是小孩也太唐突了!外頭的侍衛怎會沒阻擾?

「師父,我在練輕功啊!」龐何理所當然道。

練輕功?拿他的床來練?長孫勵很清楚這小子的頑劣,有些無奈,遂一彈燭蕊,桌面燭火頓時照亮床上。

長孫勵轉頭往床上一看,正要教訓幾句一他看到的床上小孩一身小白袍,黑色長髮散落在床上,恍若一枝冬雪豔色小白梅躲到他床上了。驀地,那小白梅古靈精怪地掩嘴偷笑……這豈止是小白梅,根本是冬雪裡的小妖精了!

思及此,他面色古怪。那些府裡侍衛看見這小子穿著一身小白袍子踏月而來,怕是都嚇傻,以為是個倩女小鬼來訪:老太傅到底是生了什麼女兒啊!

嘶的一聲,燭火又被他彈滅了。眼不見為淨!

龐何驚奇地瞪大小鳳眸,抱住他的手臂。「師父果然厲害,這一手彈指神功也教教我吧!」

「……」長孫勵沈默,而後硬冊開他的十指。「師父?這不是叫彈指神功。」他有些無奈地下床。

「師父你上哪去?」他鳩占鵲巢,絕不輕易放棄這張床。

「我送你回去吧。」

「我可不要!」龐何理所當然耍起無賴,道:「徒兒睡覺睡到一半,夢見我變成人偶,現在回去,就會再夢到跟人偶成親,我不要!」

長孫勵聞言,心裡不免微軟,沉吟半天,最後移過椅子,坐在床前。

「勤之,你……老太傅跟你提過,你是女孩家吧?」

「提過啊!」龐何不甚在意地說,像只毛蟲抖進長孫勵的棉被裡。果然師父的氣味跟他就是不一樣,絕對可以把人偶踢出他的夢裡。

「……」長孫勵看著她粗魯難看的動作——黑暗裡,至少看不見這小鬼動搖人心的小姿色。「你……你知道男女授受不親麼?」

「嗯,知道啊!」龐何裹著棉被一路滾進床的內側,然後朝長孫勵說道:「師父莫多言,快上床吧!」

「……」莫名地,長孫勵心頭一怒,直接一勾,龐何又滾了回來,棉被把她纏得跟蠶繭一樣。接著,龐何發現自己被扔上桌面。

「師父?」龐何眼睛大大。

「你不是想睡覺麼了就睡在上頭吧。」蠶繭上下彈跳著,跳著桌面搖擺不定。「我不要!我不要!」

「你要乖一點,改明兒個我跟老太傅說一說,教他燒了那些人偶。」

這話一出,蠶繭停止動作。

長孫勵頗覺奇妙,還以為她會掙扎再久一些,哪知現在像是鬥敗的小毛蟲。

黑暗裡,她小臉側壓在桌面,長髮如水順著桌緣落下。她垂著眼,嘀咕道:「也不用燒啦。反正以後還是用得著,不然我一個人住在裡頭也是很無聊的。」一頓,她又大聲道:「師父,你要多教點,等我武功學成後,以後我就在裡頭當山大王,誰敢不聽我話,我就打誰!我爹說,那些人偶都不會武功,很好打贏的!好了!你放下 我吧,睡在這種桌上真不舒服,我去跟龐豹他們睡去!」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她走也!

「龐豹?」

「就是我堂哥,他跟龐三睡一塊,我去把他們擠下床。」她又露出吱吱吱的賊笑聲,仿佛勝券在握。

長孫勵尋思一陣,終於想起老太傅府裡有個叫龐豹的小孩。那個龐豹確定是個男孩啊……他深深深吸口氣。他會知道老太傅有個幼女,是因為他自幼由老太傅教導,長年有所交集,偶然間聽老太傅提及有個一出生心肺就不好的小女兒。如果不是這樣的偶然,只怕他也真以為這是個頑劣男孩。

老太傅把她當男孩養,就是希望她命厚實些。老太傅不刻意隱瞞也從未跟她那些堂兄表弟提過……甚至,朝中官員知道龐府有個小小千金的人也少有。

就算是人人不知,也不該讓她跑去跟自家堂兄表弟擠。老太傅教出皇上、雍親王與他這等人才,照說,家中小孩氣質應該不差,哪知簡直是個橫行霸道的小鬼頭!

他可以理解龐何因病而為所欲為,但老太傅何必留一些太粗俗的小孩當她模仿的物件?「師父!放我下來!放我下來!我認輸了!」鯉魚一直彈跳著,碰碰碰。

長孫勵終於撈起她,丟回床上。她立即掙脫棉被,當蠶的滋味一點也不好受。長孫勵又替她蓋上棉被。

「睡覺。」貴為少年親王,這還是首遭為人蓋被子。

她聞言,一怔,又露齒而笑:「師父快上床!」

長孫勵力持鎮定,坐在床頭。「我這樣睡便成。」

「哦?」她吃了一驚。「難道這樣能練功?」

「……」不想理這個小徒弟了。有時候,明明是個美麗到令人失神的小丫頭,但絕大部分絕對是一個很難搞定的惡徒兒!

他自認修養上佳,如母后性寬容,也如父皇能納百川,當日,純粹因為看她是老太傅之女,又憐惜她長年病著,才動心教她基本功夫。

一年下來,他對她的古怪脾氣深感頭痛,但也能體諒她,內心不免微歎,如果是個鍵康且脾氣乖順的人兒,就是十全十美的小姑娘了,忽然間,長孫勵措手不及、這個小丫頭一雙小手抱住他的腰,小身體像是蛇一樣在床上滑動,一路滑到他的懷裡。這真是女孩家嗎?是他誤會了吧?

「看我的吸功大法,」她道。「吸吸吸我吸再吸,到底吸到了沒有?」

「哪來的吸功大法?」想撥開她又不敢。她瘦小,手骨細得跟什麼似的,要輕輕一折怕也斷了,而且,這還是頭一遭有人敢對他這樣親近得無法無天。

「師父沒聽過吸功大法?我聽龐豹說的,女人是很可怕的!」她很想張牙舞爪模仿給他看,但她要保持這個姿勢看看能不能吸功。「在床上,會把男人的功力吸光光!」

「但他忘了說怎麼吸。」她有點沮喪,根本不覺得有什麼屁內力流進體內,索性放棄,整個人軟倒在他懷裡。

這師父,抱起來感覺不錯,老爹抱起來乾巴巴亂沒勁的,娘呢,太軟了又胖,她抱到最後都變成被娘抱起來,一點也不好玩,還是抱著師父或當枕頭都很適宜。舒服哪!

「龐豹幾歲了?」他疑聲問。

「十五了吧。」她又學小老鼠發出吱吱笑聲:「師父也被他騙了吧,他看起來很像是十一、二歲。我上次用師父教的踹他,竟然踹中了,可見他的功夫已經被吸光光了。」

十五歲!

長孫勵心中一凜。十五歲早是個男人了,龐何再跟他混下去,難保將來不會出問題,這小子根本沒有自知之明。終於,他長歎口氣:「罷了,你想賴這床就賴吧,以後在自己床上睡不著就來這裡睡吧!」

來他這裡,總好過她去龐豹那裡。這思緒令他一停,而後為自己解釋著,他至少是個有理性的男子,而她只是個小孩,他自然明白其中分寸,所以,她可以過來這裡。其餘的,就不去深想了。

她 嘻嘻一笑,雙手抓著他的衣角,閉上眼,有點困但也不是很想睡。以前她總是一個人在睡,不管病重或清醒,總是一個人睡,雖然偶爾她爹要小丫頭陪她睡,但她總 能看穿那些丫頭心不甘情不願,便一腳踢她們下床。她知道她們心裡在想什麼。在想,怕她龐何吸了她們的精神,哼,要她去吸那些醜丫頭的她還不屑呢,還是這個 師父好,不怕她吸。

那她就不要吸好了,她也是很有良心的。

「師父啊,我爹說,皇后有孕了耶,接下來,先是雍親王,然後就輪到你了。根據我的看法,這個師母最好不要太胖,免得把我擠下床,但你不要讓她在床上待太久,否則你武功被吸光就不能教我了。要不,你先把功夫全教給我,我替你打敗她!」

長孫勵聞言,失笑。

親事他還沒想太多。他與皇上不同,皇上偏美色,後宮佳麗上千,最小的才十五歲。十五歲,才大龐何幾歲而已。

他跟皇上不大一樣,也許是承母后淡性,對美色並不看重,他目光落在龐何面上,不得不承認,第一次看見龐何,即使她只是個小孩,即使他性淡,也讓他無法克制地失了心神。天朝多嫻淑美女,但有龐何這種古靈精怪的妖精美貌幾乎沒有。

忽地,他想起,將來若真是有了王妃,恐怕就不便再與龐何接觸,畢競人言總是可畏,她迷迷糊糊地睡著,眼皮下的眼瞳不停在亂動,顯然睡得不太安穩。他以袖覆住她的雙眼,微微笑著,記起母后當年就是這樣哄他入睡的。

沒有想到,如今輪到他哄人了,而且還不是哄自己的小孩呢。

說起來,他還真像這丫頭的父親。一手把她教起來,雖才一年,但已覺得跟她混得很熟。一個不把他當親王看的孩子,還能混不熟嗎?

她的小小手搖了出來,他替她把小手拉回被裡。她的小手臂細細冷冷的,還是虛得很,哪來的活力玩成這樣。鼻間有股馨香,他微地一愣,輕輕俯下,在她頸間一嗅。

是女孩子的體香啊……他直覺想著,過了一會兒俊面已是薄紅。

她年紀雖小,跟他也不過差個七八歲而已,兩人年紀差距在天朝裡算是很正常,如果……

他面色微變,停止想下去。

這小孩,他可是以兄長、父親身分自居。這樣的王妃,他非頭痛一輩子不可。還是讓別的男子來頭痛吧……

床上的人忽然掙扎地發出單音節的囈聲,長孫勵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施了重力,連忙放鬆掌力,讓她舒服地睡去。

月黑雁飛高,單于夜遁逃……小老鼠又在掩嘴愉笑,翻牆跑進恭王府。
睡覺睡覺。

最近她很安分,沒去惡搞她爹,也沒欺壓府裡其他人,因為她很得意,連續兩個月沒有一天躺在病床上。

師父偉大啊!福星啊!

她東張西望,確定院子沒有人。這一次,有蟲鳴蛙叫,也沒有人在黑暗裡盯著她的錯覺。

她聳聳肩,穿著她的小白袍走向寢樓。她的輕功還很爛,但沒有關係。

師父輕功呱呱叫,讓他抱著飛來飛去也不錯。她不是正人君子,所以學龐豹每次回房自窗爬進去。

才爬到一半,就聽見長孫勵說道:「勤之。」

她卡在窗口,訝道:「師父還沒睡?」真有點可惜,她預計跳到師父的身上呢。
「嗯……你要進來了?」

「是啊是啊!」她非常熱衷跟師父玩。可惜十天裡有七天他都在宮裡,不能天天看見。

「……別進來了,反正還要出去。」

她停住。「去嗯兒啊?」

「去把你那些人偶都燒光。」

「咦,不成不成,燒光了,萬一以後我住進去找誰玩去……」沒人陪她,那多無聊。

「你七老八十才住進去,那時也玩不動了,留它們做什麼?」

師父這麼有信心?那話說得一點也不心虛。她小嘴撅著,摸著自己的心口,她爹很坦白地跟她說過,這是天生的。

她很明白爹為什麼要告訴她,因為,他想要她跟這天生的病症共存。

她就不要啊!她不趁機玩、不趁機鬧,時間可是不等她的。「你不要?那你就回去吧。」

「咦!」她又大叫:「師父說我隨時可以來的!」

「男女有別,你進來對你名聲不好。」

她暴怒,就差沒暴走:「師父你說話不算話君子一言九鼎!」

「原來我在你心裡是君子,你呢?你是君子麼?」

「我是小人,所以可以為所欲為!」她要跳下地,撲上床,哪知,嘶的一聲,她突然不能動了。

她張大眼。「師父,你又用彈指神功!」難道她跟蠟燭沒兩樣?很容易被彈?
「這是點穴。」

「為什麼不教我?」她要把師父點得跟石頭一樣!

「點穴你不適合學,那是要脫衣物的。」說到最後,那聲音竟有些異樣。

她 呆了呆。她再怎麼不計較,也知道女孩的身子不能讓人看的——至少,一年前她爬牆正好看見師父半裸練功時,她一時興奮也要學他,最後結局是吊在樹上當大毛 蟲。有些事的道理,是師父教她,她才明白。男女有別,也是師父天天掛在嘴上的,但、但……她總不希望跟師父分得這麼明白!

什麼有別?她老爹不也是男的嗎?還不是會親她的臉!她老爹不夠男女有別!

「師父…燒了人偶會道到報復的!」她嘀咕著:「我爹說,人偶裡是有精魂的,萬一他們又來找我。」

「又不是要你燒,要找也是來找我。」

「那怎麼行!這是我的人偶,要是師父出事了,那我、我……」她聽見一陣輕笑,接著她看見長孫勵來到她面前。

新月淡淡的月光罩在他身上,有些迷蒙的美。她一時看傻眼,想起師父喜歡穿著白色織袍,所以不知不覺她也學著他。他喜歡在腰帶上鑲著白玉,她就把她小腰帶上的珍珠取下換成玉,徹底模仿,務必成為第二個長孫勵。

她知道這師父是真心待她好的,所以,她也非常熱衷跟他好。

「……我也不要活到七老八十啦……那時師父也不在了,我還在幹嘛。」她未覺長孫勵的訝異,歎了口氣,隨即又緊緊閉著嘴,罵道。「人生苦短,歎一口氣少十年命,呸呸呸,少龐豹的好了!」她一向不歎氣,只是想起師父萬一不在,心裡有點不開心而已。

她直視他的臉,遲疑問道:「燒了……如果人偶跑進我的夢裡,那我……」

他彈了一下她的頭。「專會找縫鑽、以後要是怕了?自己爬牆過來。」

大不了,那間寢樓讓給她吧。

她又發出小老鼠縮在角落裡得逞的笑聲。

下一刻,她被師父抱了起來,飛上天空。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暗罵師父也不解穴、解了穴,她就能欣賞風景雖然,恭王府跟龐府只有一牆之隔,沒什麼風景可言,但不必爬牆就能穿梭兩地,她實在佩服得不得了。

而且,她一向喜歡聽師父的心跳聲,也只有被師父抱著施展輕功時才能聽他的心跳。結結實實的,絕不漏拍,她很喜歡。

沒一會兒,他們就來到龐府的後花園。後花園裡有一間小平屋,長孫勵解了她的穴後,進屋一一把人偶搬出來、

她吞了吞口水,退得遠一些。這些人偶她在視窗偷看過,每一個年紀都跟她差不多大小,只有一個比她大了點。面目全部僵硬,但嘴角帶著笑,她渾身發毛,忍不住腿軟跪坐在地。

心跳有些快,滿面冷汗。長孫勵已經點燃火把,她張口想要阻止,這些人偶她都討厭,可是萬一哪天她真的走了,沒有人陪真的很寂寞的……

長孫勵看她一眼,給她一記安穩的笑。他道:「這些沒什麼好怕的,只是人偶而已。」

「我、我沒怕!」她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

「你放心,若有事,我貴為親王,也不敢有人吭聲。」

「師父你拿身分壓人!」太沒品了!還時常教她體諒人,不要仗勢欺人!

他難得據出開心的笑,回她一句:「我時常拿師父身分壓你,你感覺不出來嗎?」
她瞪大眼。

他見她傻氣模樣,哈哈一笑,點燃火把,直接自最旁邊的人偶燒起。

她、心跳節奏完全亂掉。看見人偶一點一滴成灰燼……這是要陪她的人偶,師父執意要燒掉……沒關係沒關係,人偶燒了,她以後住進那房子裡會寂寞,可是在她還沒有住進那房子前,師父會陪她的!思及此,她狼狽地爬起來,沖去長孫勵面前,搶去他的火把。

「勤之你……」

她深吸口氣,點著火苗到將要跟她成親的人偶上。她的眼睛張得大大的,目不轉睛地望著那人偶的僵笑。

「沒關係沒關係……以後你來找師父也不要忘記我,我也有燒我也有燒……」她喃喃重複著。

長孫勵帶訝望著她,那目光複雜深邃又奇異,而後他慢慢揚起溫柔的笑.取過她手裡的火把.繼續燒著剩下的人偶。

要跟她成親的那個大人偶,逐漸失去一半身體垮了下來,人偶的僵笑消失在灰燼之中,火焰飛揚,竄襲所有的人偶。

橘光融融,一朵朵焰火綻開妖異的色澤,迷迷濛濛的……她傻傻地望著那些灰燼,一時之間調不開目光。

她的惡夢、她的害怕、她的渴望,她的寂寞……

「勤之,你今年幾歲了?」她還有點回不過神來,答著:「師父也知道的,我十歲了。」以前覺得度日如年,但這一年過得好快啊!因為有個師父一直很有耐心地待她。她終於回神,朝長孫勵大喊:

「師父,我夠義氣吧!」以後惡夢一起作!

「是啊,你真是義氣。勤之,天朝女子十二歲便可成婚吧?」

「好像吧。」她不太注意這種事,也不清楚為何師父突然說起這事。

「再過兩年,我先請皇上指婚,將你定下來,等你十五六歲再娶你。」

「可好?」長孫勵丟掉火把,回望著她。

「咦……」這一聲驚疑後,再也沒有辦法發出半個音了。

人偶燒盡了,只剩偶爾流竄的火光,但並不足以讓她看清對面的長孫勵。她傻傻地,慢慢地,甚至有些結結巴巴地:「師父……要我當師娘?」

「是啊。」那聲音有些笑意。

她站在那裡,手指頭躲在袖裡數著。十五歲耶,還有五年……她能活這麼久?師父對她這麼有信心?成親,不就是老爹跟老娘一樣?以後師父變成乾巴巴的老爹,她變成胖老娘?「你不想?」

「……」莫名其妙地,她小臉紅了。咕噥道:「這個我要好好想想……」

「那點穴功呢?你也不想學?」

點穴功?她想啊!想得不得了,等她學會點穴了,她就要把師父點成石頭,每天讓師父求饒!

她開始思考點穴跟當師娘之間的相關性……想著想著,想到這個師父令她看了就歡喜。

老實說,她看不大出什麼叫好看,但真心待她好的人她都喜歡、老爹說過師父是親王,這身分顯貴但也是一種負累,她不太懂其中的關係,但她不管師父有多貴,她都 想叫老爹再做一個人偶,人偶上貼著他的名字,等將來她住進去後,看見這人偶就可以想起在短暫生命裡,有一個人對她很好很好。

「師父為什麼……想要勤之當師娘呢?」她低聲問著。

「……」

她立即抬眼,怒道:「師父想不出來?」

「也不是。」長孫勵繞過灰燼,來到她的面前。溫笑道:「理由很多,若是我娶了妃,你可再也不能來我那了。」

她張大眼。

「你……總是令我放心不下。」

她望著他。

「再者,我若娶了妃,你怕是會鬧不休了!」語畢,笑得清朗。

她還是呆呆地看著他,低聲著:

「原來師父燒掉人偶,是怕人偶搶我去成親。」她撇開目光,不敢再看他。

掌心輕輕落在她臉頰上,暖暖地。

「勤之?」

她沈默著,然後咕噥道:「我爹說我頑劣難馴。」

「是沒錯。」

「我就像個男孩子。」

「確實如此。」她皺起眉。那聲音怎麼有點苦惱?「我也不差啊!我、我識字啊……」滿面通紅。「我是我老爹小孩,讀書一定很強,你、你也可以教我啊!」

「這倒是個法子。」

「我爹說,親王是個很麻煩的東西。他說啊,皇上年紀大了,但你跟另一個親王還年少,將來說不得會遇上什麼不得不為之的事,老皇上除了好色點外,其他都還不錯,但他終究是老了,不知道他的皇弟一點野心也沒有。」

「老太傅果然不愧為一路教導我的明師。」他柔聲說道。

她垂著臉,低聲說道:「我會說兩句小楚國的話握。」

「嗯?」

她忍不住得意揚揚看向他,道:「我爹說師父對翻書房的譯文很有興趣,將來一定想出海避嫌,對吧?我也學會兩句……那個、那個以後師父出海,我還沒有住進那房 子的話,我、我也是要陪師父去的!咱們一起當海盜!」

「好啊!」

他微微揚著笑,黑眸也在笑,渾身上下都充滿了笑意。她小臉速紅,總覺得怎麼看師父都……變 得跟以前不大一樣。忽然間,長孫勵歎了口氣。

「師父不能歎氣的!你年紀大,還要多點時問陪我的。」

他一彈她的額面,笑道:「我只大你一點兒。」輕鬆地將她打橫抱起來。

他不想對她說,她這樣的容貌,最好別再讓外人看見了。

以前不會特別在意,只覺這丫頭皮相太過妖精,紅顏薄命,難怪老太傅認為她命不久矣,但現在他可要好好想想,該怎麼把她養得健健康康,該如何修正她過於野蠻的行為了。

「我帶你回房吧。」

「師父,等等等等,我、我手腳擺哪啊?」她局促地說道。

他一愣。有動到輕功的地方,總是他抱著她走,她怎會不知如何窩個最好姿勢?

他低頭一看,看見她蒼白的鵝蛋臉上有兩朵很明顯的紅暈,眼波流轉得足讓天下最冷靜的男人迷醉。他微地失神,勉強撇開黑目,輕咳一聲,道:「你抱穩了就是。」這時就知男女有別。這小丫頭情竇初開的模樣真是……

她抿抿嘴,小手臂輕輕勾住他的頸子,偷靚他一眼,可惜角度不大好,只能瞄到他光滑的下巴。

有風掠過她的臉,她知道師父在施展輕功了,便把小臉埋進他溫暖的懷裡。以前他飛天她忙著四處張望,現在她不想隨便就受風寒……嘖,這樣仔細一想,她以前是不是太壞了?脾氣該好一點才是。

她記得龐府裡還有其他堂姊表妹的,以前她不喜歡呆在屋子裡,當然不會去訪她們,不如以後她多多注意一下她們,等她再大一點,變成師娘後,就可以跟他一塊出海當海盜去!

再大一點啊,這句話用在她身上好像也不會那麼令人吃驚了……她很想發出小老鼠得逞的笑聲,但,她想她還是收斂點好。師父比人偶好多了,她不想跟人偶玩,所以她會很努力地活著……

以前她是不是真的很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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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uqingxin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