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天雲寺在京師郊外,香火鼎盛,不過好像女客居多。龐何輕輕拍著扇骨,身上穿著長孫勵的外袍,非常無聊地在寺院閒逛。她頑劣,看不見佛光,只看見好幾個光頭和尚在反光。

至於師父,去找天雲大師聊天了,她怎麼都不知道師父跟和尚有深交?她瞄瞄寺屋裡的神像,沉吟一會兒,撩過有些長的袍擺,進廟要上香拜她一拜。哪知,廟裡女客甚多,一看是京師的小霸王來了,當場有好幾名妙齡閨女眼一翻,就暈了過去。

「小姐,小姐……」

龐何哼了一聲,心裡嘀咕,她又沒要搶女人,這麼誇張做什麼?要讓師父看見,她豈不又要挨駡?

幹 是,當某位小姐幽幽醒來後,龐何嘴角一彎,表達她少見的善意。那小姐一見,眼又再翻,軟倒過去,唯一的差別是,這一次,小姐的臉是紅咚咚的。這不是搞得她 左右都不是人嗎?龐何撇撇嘴,一時玩心,學著那些閨女雙手合十拜一拜。她的心願還不少,花了一些時間才拜完。一轉身,看見眾位千金小姐都在偷靚她,她很清 楚自己瀟灑俊美粉妝玉砌面如美玉,但這樣看她,會令她自我膨脹,感覺自己比那個色狼先皇還跌。

小沙彌咳了一聲,上前道:「這位施主,這裡是只給女施主進來的,您拜的是注生娘娘。」小沙彌硬著頭皮繼續介紹:「隔壁那是負責姻緣的月老神像,也是專給女施主呢,施主要拜小僧領你過去男人拜的。」

終 於挨不住有人一直瞪著他,小沙彌臉紅了。龐何暗罵連間寺廟也細分這麼多。她瞄瞄剛拜過的注生娘娘,她都還沒成親呢,就來拜注生娘娘多丟臉。忽地瞥見有人站 在門口不進來,還會有誰?她笑顏迎人,故意來到長孫勵面前,低聲道:「師父,裡頭是拜健康的神像,快來替勤之求平安健康吧。」

她笑得非常之無辜, 主動要拉長孫勵進寺廟。長孫勵溫溫一笑,握住她的手。

她內心咕咕賊笑兩聲,拉他入女人廟來一塊丟臉,哪知他連動也不動,她再拉,卻感到長孫勵與她在較手 勁。她微訝。師父一向只教她,跟她對招的次數幾乎屈指可數,難得有此機會。她一向玩心重,一時忘了初衷,非常熱衷跟師父過招。


兩人招數與其說是對打,不如 說,她老是施展上虛下實的卑鄙招數猛拐他下盤。

才不過七八招,就發現長孫勵一一回報給她。頓時,她腳下一個不穩,撲上前去。

撲進長孫勵的懷裡。長孫勵看似拍著她的肩,卻打了下她的後腦勺,才不動聲色扶她直身。她聽見師父道:「小師傅,叨優了。」

「哪兒的話。咱們已把禪房整理好了,王爺請跟小僧來。」

「多謝小師傅。」

禪房?龐何連忙快步追上長孫勵。

「師父,今晚你不必入宮麼?」

她記得,這兩天輪到師父宮中留夜值才對啊。

長孫勵應了聲,道:「你也留宿。」

咦!她怔住,一時想不出師父的目的。師父哪在寺廟留宿過,又不吃齋念佛。她心裡疑惑,尾隨長孫勵來到寺廟偏遠處裡的院子。她看看地上很少清掃的落葉,再看看非常自然的木屋,自然到她懷疑這木屋是專門來給光頭和尚閉關用的。

天色微微偏暗了下來,領路的小沙彌合十道:「小僧告退了,明天早上再送齋飯來。」

「等等!」龐何玉容古怪,指著木屋道:「今晚住這兒?」

小沙彌點頭。

「只有一間木屋?」小沙彌還是點頭。

長孫勵在她背後笑道:「同住一房裡,很值得大驚小怪嗎?你不是常幹這種事嗎?」

她慢吞吞回頭,慢慢來到長孫勵面前,抬目與他對視。

「嗯?」長孫勵微微一笑。

她笑彎眼,愉快地又開扇來扇。

「師父,說起來,在天朝裡,你算是很高的呢。」

皇族男子,總是高了點。正好高她半個頭。

「高才好,高才好。」

「師父會嫌我高麼?」

他一愣,難得大笑,見她非常認真地等著答案,便柔聲道:「自然不嫌你高的。」

「那等扮起女裝,也不嫌棄?」

「不會。」他答得很千脆,也不會遮掩,讓她滿意地笑了。

「我就說,師父跟其他人不一樣,趙子明竟說我高得不像女人!」

「趙子明?」長孫勵黑眸抹過異色,他仍是溫聲笑道:「趙太傅的兒子,已經訂下婚事。」那婚事兩個字有意無意說重了。

「是啊,可憐他被他老爹惡整,娶個素未謀面的女子。」

龐何一想到就忍不住哈哈笑著。長孫勵盯著她的神色,嘴上應道:「未婚男女,大多素未謀面,趙太傅並非惡整。」

「我就不喜歡這樣。」她不以為然道:「假若我爹強押我嫁給沒見過面的男人,我就先去打爆那人的頭。」

長孫勵敲了一下她的頭,嘴角隱有笑意。「那我該慶倖你不曾想打爆過我的頭了?」

龐何聞言,鵝蛋臉一紅,嘀咕道:「師父跟我都認識十年以上了,我哪敢出手打你?而且,你明明當我師父,卻只教一些基本功,我連跟你對十招都不能,還敢打你嗎?」

這 幾年,每個月裡總有幾天,她總是會拎著壺酒,翻牆跟師父閒聊家常,就像現在。只是,今年已到盛署,跟師父談心的夜晚卻是屈指可數。每每翻牆總是不見人影, 有時招來那些早習慣國舅爺翻牆的王府侍衛問個清楚,答案不是還沒回王府,就是還在書房裡跟著親信在密談什麼。她只好一人獨守空閨唱曲兒到天明。

「今日良辰美呆,師父,咱們夜聊到天亮吧!」她興致高昂,每次她看見師父總是心情非常愉快。哼,趙子明他們能眨眼換女人,她就敢擔保她不會換下師父啊!她一日喜歡上的人,就是時時刻刻都喜歡,十年都不改變。

長孫勵正有此意,柔聲道:「好啊。」

「外頭風大,咱們進去聊。」

長孫勵拉住她,微微一笑:「在外頭聊也是很好。你會冷麼?」

龐何覺得有異,直覺看向那還沒點燈的小木屋。裡頭有什麼?她眯著鳳眼沉思著。要避嫌,太晚了啦!她不會相信師父怕跟她獨處,必是屋內有什麼在等著她。
她故意道:「是啊,好冷哪。師父我們還是進去!」

他還是沒有放開她的手。他自懷裡掏出袖珍小本子給她,上頭是異國文字。

龐何直覺接過來,疑聲道:「這是這是遠方小國的風俗制度。」

長孫勵微笑道。

「在翻書房我沒看過啊。」她有點疑惑。

天 朝威名四方,長年派員收集各方小國的文冊,再以天朝文字譯之,有的會傳至民問,有的僅在宮裡流通,但目前只有小說本頗受宮裡人喜愛,這種典章制度通常結果 是譯成天朝字後,束之高閣。因為,向來只有各國使節帶著天朝的典章制度回去仿效,天朝沒有道理去學習一些小國制度,這種譯本都交給一些在翻書房裡混的官員 例如她啊。

「咦,這是哪個國家的,這文字跟小楚國相仿卻又有不同。」

驀地,她思緒停了。她慢慢垂下目光,看見自背後環住自己的男人雙臂。

「師父……」紅暈飛上鵝蛋臉。雖然她是師父默許的未來師娘,但自十二歲後,師父就沒這樣抱過她了。

師父死板,她是知道的,所以,她一點也不介意,突然這樣抱她。吱吱吱,她賺到了,她背著長孫勵露出小老鼠的得意貌。

「這樣還會冷麼?」男人的聲音自耳畔傳來,她有些害躁,但還是厚著顏清咳一聲:「還有點冷呢,師父也知道勤之身子單薄嘛。」

吱吱吱。再多賺一點再多賺一點。果然不出她所料,那雙男人的手臂竟微微縮緊。

師父的肩比她寬很多,手臂也結實許多,比她高很多。哼,她哪叫高了?她還得抬頭看師父呢,她一向記仇,矮冬瓜要真有勇氣男扮女裝丟一幅過來,她就去印個幾百份天天發送給京師的百姓看。

師 父一身暗紫長衫,跟她現在的外袍色是很配的。其實,師父的氣質皎皎,儒雅多過皇族貴氣,跟她爹一樣適合白飄飄袍,偏偏,自從師父察覺她務必學習成第二個長 孫勵後,他開始換起暗色衣袍,直到今天。那暖暖溫熱的屬於長孫勵特有的氣息,淺淺地傳遞過來,讓她雙頰生暈,再無小霸王的影子。

她偷偷笑著,決定就算一晚上站在外頭吹冷風也無妨。

「你看得懂麼?」長孫勵聲音始終溫暖。

她一頁一頁翻,坦白笑道:「沒看過這種字,但跟小楚國文字相仿,又有圖,多少猜得出來,若要一個字一個字譯得正確,恐怕得花幾年工夫。師父,你要知道裡頭的內容做什麼?」

「聽說這是在南方很遠的小國家的風俗文章,老太傅找了十幾年始終沒找著,我終於在天雲寺裡找著了。」

爹在找什麼?她滿腹疑惑,翻過一頁又一頁,突地翻到一頁,還沒看見文字,就先看見一張圖畫。她手一抖,要抖掉這本書,哪知,男人的手緊緊扣住她的。

原來師父不是替她取暖,是要逼她看書。她一陣火大,罵道:「師父,你放開我!」
「勤之!你看下去!」

「我不要!」她用力要甩開他.卻發現師父早就防到這點,徹底防堵她的掙扎。
「勤之!」那聲音有些嚴厲了。

「你想一輩子都怕那些人偶嗎?現在又沒有人偶!」

她很想暴走。

「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應該明白太后拿人偶嚇你的目的。你要再被她嚇嗎?」

她又怒又火,但也知道師父說得沒有錯。她抿著嘴,暗聲詛咒那個太后,忍氣吞聲道:「好,我看下去——」

反正人偶又不會突然出現在她面前,有什麼好怕的?她心裡是知道師父為她好,想要斬斷她對人偶的恐懼,如果那一天她就這麼昏過去,御醫勢必會發現她是女孩家,但她總是有點怨師父!她更怨那個太后,明明她跟太后沒有什麼往來,偏偏要針對她,幹嘛啊!她又沒擠進後宮去!

她連連深吸口氣,眸光亂縹,最後落在那書上,試著讀出關於人偶的訊息。墓室裡擺著人偶,是圖片上的重點,但文字不好認,她只能看個大概。

過了一陣,她抿抿嘴,道:「我看完了,師父你可以放開我了。」

長孫勵並沒有鬆開,逕自說道:「這些人偶並不會害人,也不會來找你,那就只是個陪葬物而已。」

「我知道啊,怎會不知道呢!師父,你最害怕什麼?」改天把他最怕的事拿來嚇他,看他會不會嚇得魂飛魄散。

「我最怕的,便是你出事,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這麼肉麻的話十年難得聽見一次她胡亂抹去眼淚。

師父就只會在這種時候說這種肉麻話,讓她不得不聽話!

她惱聲道:「這本書你哪里拿到的?」

「就在這夭雲寺。幾年前,寺裡有個異國人剃度,言語不大通,他剃度時身外之物都不要了,天雲寺便都拿去當鋪當了。師父找了很久了——老太傅也找了很久,可惜始終沒有找到。」

她垂下目光,喃喃道:「上面說,人偶能陪著死去的人在幽冥地府裡,跟爹說的一樣呢。」

「上頭也寫著,人偶終不是人,也不算精魂,不過是生者的心意傳達到人偶上而已,這是該國的陪葬法,行之有年,沒什麼好怕的。沒有鬼,也沒有來索你魂魄的人偶,全是你自己胡思亂想。」

說歸說,也沒有人證實啊!搞不好,人偶還是會變成人的,她心裡這麼想著,嘴裡卻道:「我明白了我不會害怕的。」

她 身後的男人慢慢鬆開她,來到她的面前。她不想看他,遂撇開目光。這種時候,她就覺得師父長這麼高做什麼?令她壓迫感十足。手裡的書動了動,她看見師父要抽 拿它,她連忙藏在身後,說道:「留給我好了,我再仔細看看,再仔細看看!」裡頭有些生字全看不懂,萬一搞錯了可不好,要再研究。

長孫勵望著她。良久,他輕輕撫上她的臉頰,歎道:「你真不怕了嗎?」

她搖搖頭,「不怕。」講得非常斬釘截鐵。

「敢不敢跟我睡一晚?」

她正吞著口水,一聽這話嗆得連咳幾聲。師、師、師這跳級太快了吧?這麼死板的師父!長孫勵自是明白她想歪,也不更正她。拉著她的手,摸黑走進小木屋裡,她順從得可以,這令他嘴角微微上揚,也只有這種時候,她害羞得像個天朝女子。

「師父,這佛門淨地,這個是不是該……」

她臉紅著繼續咳著,一時之問沒有感覺到黑色的屋裡有些擁擠。

「你想到哪去了?」

「還能想到哪去?小時候師父讓我睡床,自己就坐在床邊,後來乾脆做了張小床給我……」

這麼保守的人說出這種話來她不想歪也難啊!就算師父耍她,她下回再耍回來就是。如果不是耍她……她又咳一下,堅持一定要學到點穴功才划算。足下踢到什麼,她覺得有異。

這觸感有點像……

「勤之,準備好了麼?」

「咦!」她感覺到師父的手輕輕撫上她的心口。她一愣,直覺抬眸看向那閃著月光的眼眸。那眼眸裡毫無情欲,只有往昔的溫暖以及泛出來的憐惜情緒。不對勁!

她正要狂奔出木屋,哪知他纏住她的纖腰,輕聲說道:「勤之,別太緊張,我一直在這,我一直陪著你……」

「等等……」嘴上輕輕被吻了下,她心跳一下,也就這麼一下。根本無心去體會這吻上的滋味,她開始冒汗,暗自咒駡長孫勵,也只有這種時候才會以色誘她吧。

接著,師父拉過她的手臂纏上他的腰身,讓她完全貼上他的胸前。她開始發抖。
非奸即盜!非奸即盜!

「勤之,」他在她耳邊,小心地、不敢太大聲地說出她已經預期到的事。「現在這滿室,都是人偶。」

她的神經斷裂了,跳進師父的懷裡,尖叫著:「啊——師父救我!」
慘叫聲頓時中斷。

天 堂與地獄總是一線之隔的。她記得,某個國家的文句是這樣寫著,翻書房李大人為了配合天朝人的用法,於是改成:人死後,上得碧落或下黃泉的標準是要看你的福 德多寡而定。當時,她看了後,沈默很久。李大人老了,總是認為天朝是世間最偉大的國家,一切用法都得昭一天朝而走,不去管合不合理。

「天堂與地獄啊……」她含淚著,發抖的手指撫上紅腫的嘴,內心充滿了不甘!

一點美感都沒有!徹底破壞她的幻想!哪有人在嚇她後,又怕她被嚇著,所以吻上她,讓她轉移心思。這有天理嗎?從她十二歲之後,師父再沒吻過她,現在可好,吻了是吻了,她什麼感覺都沒有!

甚至,這次跟十二歲那年一樣,她完全看不見師父的表情!她恨哪!她憤憤想朝外,才翻個身,驀地又僵住,緩緩地又躺平。黑暗裡她看不清,總覺得有無數人偶的眼睛在盯著她。她的手在床面上摸索,摸到長孫勵的手,故意用力握住。

咦, 沒反抗?她食髓知味,慢慢慢慢地把頭歪到床內側師父的肩膀旁。咦,死板師父竟然沒有把她一頭推下床?她吞了吞口水,猛然拉掉自己的被子,鑽進師父的被子 裡,正要得意地笑出來,突地發現,長孫勵已把整條被子讓給她了。

她暗哼一聲,悶不吭聲地躺平。她的眼珠又往床外移去,心頗了頗,又快快移回來。

她就是無法與這些人偶共枕,也很清楚哪天太后再故意嚇她,她照樣會暈她長歎一聲:「師父,我可不中用,是不?」明明自幼就是個小霸王,卻無法克服自己的弱點。

她等了等,沒等到長孫勵的回答,以為他鐵了心。她暗罵一聲,索性轉身面對床外頭。她又是一抖。

真的不是她錯覺啊,明明木屋黑漆漆的,她卻覺得很多眼睛閃閃發亮在看著自己啊!看戲啊你們!她摸著放在懷裡的書,告訴自己,這些人偶沒在盯著她,沒在盯著她。

身後有人連著被子把她拉進懷裡。她鳳眸紅了一圈。」師父總是理智多過感情,不想面對的事,你偏逼我面對!」

「是啊,這幾年你心意還能不改,著實令我鬆口氣。」那聲音,如清風,拂過伸手不見五指的屋裡。

她眨眨沾了點淚珠的睫毛,嘀咕道:「就是不知道師父有沒有變心。」

「我有嗎?」那聲音帶點溫暖,還有點疑惑。

她忍不住笑了,「說起來,師父也挺倒楣的。皇帝老頭年老才有皇子,好不容易輪到你要帶我回封地了,他又死了。哎,師父婚事一波三折,可不要再拖下去才好。」

她從被裡伸出小指,輕輕勾住他放在棉被上的修長手指。

「我自然不會讓它拖的。」長孫勵答著。

他不拖,那等同她的婚事也不會拖,師娘的日子可期。

她從十歲等到十二歲,沒想到沒當成師娘反當了小國舅,本以為很快可以隨師父回封地,不料皇帝老頭又死去。她一點也不喜歡那老頭,卻也知道天朝不能一日無主,小皇帝才幾歲,哪能威懾朝堂,所以,她願意陪師父等,等到小皇帝成人,他們便一塊逍遙去。

她又歎了口氣:「我聽趙子明道,其實人心是很容易變的。師父的心,算是難能可貴了吧。」

又是趙子明?長孫勵將這蠶繭拉得更近,不意外地聞到她身上淡淡冷冷的馨香味兒。她身上,總是有這氣昧,從小到大就是如此,尤其夜裡味道更明顯。偏偏她少年時夜裡老愛闖進他的夜樓裡像個野霸王一樣霸住他的床,一讓他既頭痛又無奈。

「師父,你道趙子明會娶幾房呢?」他攏起劍眉。他娶幾房幹你何事了?

「我很關心啊!」龐何語氣一頓,忽然覺得不太對勁。她這只蠶繭殼好像脫落了,有人的手臂改伸進來環住她的腰。

「非常非常關心!」她試探了一下,發現自己完全被拖進後面那人的懷裡。

「師父,我能不能面對面,跟你談,趙子明的事呢?」

「趙子明怎麼了?」成功!她輕咳一聲,很自然地轉過身,與他面對面的。

雖然師父有點高,但躺在床上時絕對沒有高矮之分。她看不見師父的面容,但也知道他正凝神傾聽。

「師父,我正在研究趙子明跟師父之間的差別。」她吞了吞口水,忽地仰頭,吻上是鼻子!可惡!明明想對準嘴巴的。

「勤之!」一頓,面容異樣,語氣嚴厲:「勤之!」

「師父你又點我穴!」

長孫勵將她滑進他衣內的手放回去,又把她的長腿自他的腰上推回去。他咬牙道:「這裡是佛門淨地,你想什麼你!」

「既然是佛門淨地,師父幹嘛跟我同睡一床?」她頑劣道。

「你是要我離開麼?」

「不要不要!是我錯了是我錯了!」她連忙道:「師父,是我不對我不敢了真的不敢了我只是想親近師父一下。」語氣有點委屈。

「人成長,做什麼都受限。小時師父總是會抱著我,長大了,你正視我的時候卻是有限,我明白師父心裡有我,但總覺得師父太過克制自己了。」

長孫勵半起身子,見她眼巴巴地望著他,像怕他跑了似的。

他長歎口氣:「我不克制,你現在還能當你這一身無事輕的小國舅麼?也還不讓人瞧出你是女兒身嗎?」遲疑一下,撫上她的臉頰,」你道我是為何選擇這佛門淨地的?」

她一愣,驀地明白他的意思了。如果不在佛門裡,師父就會克制不住嗎?

她眼波流轉,咕噥道:「這地方,我也不覺得多清淨。師父你可以解穴了吧?我不亂來就是。」

長孫勵當作沒聽見她這話,躺回床上,但也沒硬要扳過她身子去面對其他人偶。

她直直看著那隱約的身影,又惱又氣又有點心疼她師父。

「勤之,你說,咱們像不像在墓室裡?」龐何抖了下。

「師父,你在說笑啊。」有一天,她絕對是要報仇的——竟這樣整她,他一說,她倒真的覺得他倆躺在棺材裡,外頭都是人偶在陪。

「你很害怕?」

「怕極了。」連聲音也顫頗,眼淚快冒出來了。

「既然我都在你身邊了,你還在怕什麼?」

她就是怕啊!

「勤之,你仔細想想,你是真的在怕人偶麼?」

她 沈默了、良久,她才輕聲道:「小時候我躺在床上總氣著,為什麼大家都好好的,我卻不一樣,我怕眼睛一閉上,就看不見爹娘跟師父了,就算是我現在身子好很多 了,那種明天說不定就走的觀念已經無法拔除了。師父,我不是怕死,我是怕死後的世界,連皇上一死都要人陪葬壯膽,何況是我呢?萬一,那裡只有我一個人呢? 萬一,我在那裡連思念你們的能力都沒有呢?書上總是說人死了,痛苦的是活的人,可是卻沒有人想過,死的那人的感覺呢?那人也是很害怕很害怕的啊。」

人偶總是跟死亡兜在一塊,她當然一看會害怕。

長孫勵把她樓進懷裡,拂過她長長的青絲。

「師父不怕嗎?」她紅著眼眶,低聲問。

長孫勵柔聲道:「我當然也是會怕的。」

她愣了愣。「師父也怕?一點都不像。」

「我以前不也跟你提過,你年紀終究小我數歲,它日我不幸早走,不走生人殉葬那一套,你好好活著,讓幾個人偶陪我就成。」

「這也叫怕?」她一臉疑惑。

「書中不都寫了麼?人偶是生者化作的思念,那裡頭的人偶,必有你對我的思念,有這就夠了。」

他彈了下她的鼻子,笑道:「我就當它是咱倆的媒介,你對我思念有多深,那人偶對我就有多重要。勤之,當年你不是在老太傅墓室裡放了許多人偶嗎?那裡頭難道沒有你藏著的思念嗎?」

「那是我要嚇唬我爹的,誰教他老是嚇我。說不得那些人偶,此刻根本毫無用處。」長孫勵抹去她頰上淚珠,依舊是溫笑道:「那,以後我來告訴你那到底有沒有用,你不必害怕,到那時,我呢,就等等你吧,省得你老是胡思亂想。」

「師父,你解我穴吧。」

他微微笑著。

「我流鼻水了不能擦。」

他掩不住嘴角笑意,幫她擦著眼淚鼻水,但還是沒有要替她解穴的打算。

他要個不小心,說不得兩人的洞房真要發生在這佛門裡了。光看這些年來,就知道他克制力絕對不弱,但如果這小霸王想硬上弓,他不見得能抗拒得了。

「師父……」她眼淚汪汪,非常之可憐地看著他。

他輕咳一聲,撇開目光,知她完全看不清他的表情。

這丫頭明知她容貌絕麗,若是平常男孩子氣重也就算,這楚楚可憐樣絕非常人挨得起。偏偏這丫頭愈大愈會對他使出女孩子的絕招了。

「師父!動也不動,很麻的呢。」繼續用大眼望著師父。

「你是要解穴對著外頭的人偶呢,還是就這樣躺著?」他聲音力持平靜道。她抿抿嘴。

「那不解穴,師父再抱緊一點,我喜歡聽師父的心跳聲。」

安全範圍,可以接受。只要這丫頭不亂動,一切都屬於安全範圍,再者,他何嘗不想呢!他緊緊地抱住她,讓她埋在他的懷裡。那帶著垂涎香氣的嬌軀就在他懷裡,令得他心動著,令得他想一口吃了她,讓她真的成為自己的人,便再也不會想其他男人了。

他捂住她的耳朵,沙啞道:「龐何,你若是愛上其他人,我也不放你走!」

這樣的獨佔欲想要宣洩卻無法找到出口,不想讓這個從小敬他愛他的小徒弟知道他的這一面。

人人都道他脾性溫和寬容,其實生在皇家,哪有人不會有這種霸道的心理?他也有弱點,而這弱點正是龐何,正是他從小看到大的龐何,先皇正利用了這點。

每當他看 見小皇上時,總會想起先皇,那令他無法慈面以待。他對皇位,對爭權沒有興趣,他願為小皇帝輔政,不表示他對先皇沒有絲毫恨意。

人都是有底限的,他已經一退再退,如果密詔當真出問題,他再也不退了。

「師父……」他鬆了手勁。

她沒抬起頭,啞聲說道:「如果有一天,我比你早走了,請你,也務必,把你的思念傳達給我。」

柔軟的身軀在他懷裡微微顫抖著,他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在她的墓室裡,放著人偶,牽起陰陽兩界的思念。她願意去試著相信死後有這樣一個充滿思念的世界。只要肯去信,哪怕只是一個開始,就不再會有無止境的恐懼。長孫勵輕輕拂著她的背。

良久,他應允一聲:「好。」

第八章

天朝的宮女衣著有點暴露,光裸的肩、光裸的手臂,裙擺雖然長至曳地,但自膝以下卻有些透明。龐何一陣 沈默,目光慢慢移到龐太妃身上密不透風多層的禮服。差這麼多……以前她進宮沒有在意過,反正這些宮女有的她也不是沒有,所以通常她看女人是認人,完全沒有 其他遐思。這些根本是方便歷代的皇帝老頭吧!她暗暗惱怒,想起這幾年長孫勵入宮的次數頗多,不知他成天面對這些光潔的手無瑕的腳,內心可曾化為禽獸過?她 扯了扯胸前的短衣……立即被拍掉。

龐太妃道:「你這是做什麼?再下拉就見胸了。」

「……」龐何很想暴走。

「姊姊,我長手長腳能看嗎?太后故意整我的吧!」

愈想愈不爽,打定主意以後跟師父在一起時,一律以男裝見人,夜裡就……熄燈。
「你長手長腳怎不能看?瞧瞧這美麗無瑕的手臂……」

龐太妃讚歎著,撫過龐何如白玉似的藕臂,再撩起龐何那有些透明的素色紗裙。

「看看這結實光滑的小腿多帶勁,摸起來的觸感有多好啊!」

龐何渾身起毛,僵硬在那了。

龐太妃掩嘴笑著:「你坐下。」

「姊姊想做什麼?」雖是這樣問,還是坐下了。

龐太妃在她身後撫著她的長髮,低歎:「瞧,這頭似水長髮摸起來多柔軟……怎麼女孩家所有的好處都在你身上呢?」

「……」龐何感到冰涼的十指碰觸她的頸子。

她又下意識拉拉前襟,這到底是什麼衣服啊!她覺得男裝還保守得很呢。

龐太妃柔聲道:「當年你要入宮,說不得現在就可以跟我時時作伴呢。」

「我要入宮,早就沒命了。」龐何答得很快。

「是啊,你要入宮了,依你性子只怕早就沒命了。正因你不是十全十美,先帝才會放過你。何弟,你可知道,先帝當年寵倖我時,曾撫著我的胛胛吟。虜蹤餞難!
連說著,龐家人,怎麼只出了一個小妖精,要這小妖精能乖順些,有多好?」

龐何聞言,一陣怒意湧上心頭,一想到自身很有可能被皇帝老頭意淫過,就覺得渾身噁心,尤其當面對著自己的妻子說,難道沒有考慮過姊姊的心情嗎?

「姊姊愛先皇麼?」

「他是世上最偉大的男人,誰不愛?我愛他是皇上,但他在我身上想著別的女人時,我也不妒忌,大體來說宮裡生活非常好,就一點麻煩,遇見寵倖的夜晚,規矩總是繁瑣些,還得等皇上走後才能一覺到天明。」

龐何一怔,張開眼眸,瞧著銅鏡裡貼在她臉頰旁的美顏。

龐太妃自銅鏡裡打裡著兩人,笑道:「後宮裡的規矩你也不需要懂。現在我過得很好,就是寂寞點。太后不是能說話的人,皇上也跟我不親,難得宮裡有趣事,夠我回味幾年了。」

「宮裡鬧鬼,算是趣事?」龐何直勾勾地望著龐太妃。

龐太妃微地臉紅。「你怎麼這樣瞧我呢?皇上大婚後,龐府是哪位妹妹要進宮?」

龐何心不在焉答道:「是三堂妹。我私下問過她幾次了,只要她肯矯情於我便將她嫁給喜歡的人,皇上那兒我擔著,但她……」

她抓抓頭,立即被龐太妃打掉手。

「她只長皇上四歲,連皇上的臉都沒看過,就願意進宮,這……」

「她看看龐府隔壁的恭親王就好。皇家人,不管是先帝、雍親王、恭親王,都跟皇上有些神似的。」

龐何啐了一聲:「先帝跟師……跟恭親王哪像了?」

「同父所生,怎會不像?我見過恭親王,在我還沒入宮那一年,夜裡曾看見恭親王在你院裡教你習武,當時我心裡想,哪來這麼好看的人兒……那時你正練得專心,恭親王看見我,雖是有禮致意,但那眼神分明要我別打擾你。」

龐 何面色未改,內心卻是一驚。師父白天在宮裡,教她功夫多半在夜晚,尤其為了教她呼吸法,足有一年多都待在她院裡,她還記得當時師父說她聰敏,可惜太容易被 負面心緒影響,才老是學不好。沒想到這姊姊競還記得那麼久遠的事……可見師父在她、心裡有一定分量,龐何百味雜陳。師父確實生得好,但聽一個女人這樣念念 不忘,她心裡有障礙。她聽得龐太妃又道:「這麼好看的人兒,彎彎的眼兒、彎彎的眉兒,穿著小白袍就在月光下曼妙的舞劍,我當時心想,是不是世上的清泉全朝 我湧了過來,怎麼我吸不得氣了呢?」

龐何一愣。師父的眼睛,不是彎的……連笑了也不彎的……

「這小人兒要是入了宮,這後宮粉黛怕是再也難得寵倖……這麼一說,我也算是後宮的救星了。」

銅 鏡裡的龐太妃面色古怪,龐何看得一清二楚。搞了半天,姊姊說的那好看的人是她,念念不忘的也是她啊……這姊姊的話一向不多,也很少回憶過往,今天倒是說了 一堆,龐何心裡略感覺有異,正要問個清楚,忽地聽見外頭宮女喊著「太后駕到」。她暗罵一聲,習慣抓過扇子,跟著跪拜。

「太后萬安!」

「起來吧。」

她小心拉著裙擺起身。她看見華麗的宮裙在面前,層層紗紗一點也不透明,相較之下,宮女真是太……

今晚國舅是替哀家做事,不必拘禮,你儘管抬起頭,不用怕得罪哀家。

「多謝太后。」

她抬臉,揚眉,露出瀟灑的笑,手裡習慣性地玩著扇子,左腳略斜,男子站姿,所有動作一氣呵成。太后身後的宮女眼睛瞪得大大的。太后的美眸並未張大,但目光只落在她的臉上。

「太后?」龐何無辜以對。視線落在太后那張看起來二十多歲的雍容上,明明是三十多歲,比雍親王還大上兩歲,但皮膚吹彈可破,嚴格的說來,要找美人很容易,但要有太后這般華貴的氣質還真不容易!

「何弟!」

龐何立即收斂那有點小放肆的眼神。太后也回過神,視線調離龐何的臉上,慢慢打量她那裸露的部分。

「國舅的臂膀如女子一般細啊……」

龐何用力弓起光滑的右臂,笑道:「太后,龐何的手臂雖細,但有肌肉,請看著弧度很美吧?如果太后與宮女不介意,龐何可以馬上抱起她呢!」

感謝師父教她武功!那宮女立即臉紅垂目。

太后撇開目光,不再看她很有肌肉的手臂。天朝女子,哪來這種……這種結實到有小肌肉的手臂……難道先帝一直錯認了?

「國舅你的胸……」龐何低頭看看自己很有肉感的胸部,笑著伸進去。

「何弟不要——」

龐何抓住兩沱軟布。」不就是它們的功勞?」偷瞄自己的平胸,有點欲哭無淚,雖然是以長布綁著,但她也很清楚這套宮女裝並不適合她這麼……小的人穿。師父,你嫌棄麼?

龐太妃有點惱了。「我好不容易才塞滿它。」龐何撇撇嘴。

「妹妹怎麼不找宮女來幫忙?」龐太妃微微笑道:「在這裡的宮女都算是先帝的人了,讓她們去服侍一個男子穿衣打扮,總是不妥。就連他是我弟弟,我光看見他這樣一個大男人裸露著手腳,心裡就對先帝有愧呢。」

太后身後的宮女立時都背過身去。龐何一搭一唱。」姊姊也別心懷愧意。先帝明白這都是萬不得已的,這都是為了後宮平安啊,你們就當我是出生嬰兒看待吧。」

太后冷冷地看著她,過一會兒才慢慢說道:「好了麼?」

「嗯,好了。」龐何爽快答著。

「還沒,還有最後一步,你坐下。」

龐何一愣,對上龐太妃的美目。她雖不知太妃還有什麼最後一步,但自己的姊姊會對她下什麼毒手?於是依言對著銅鏡坐下。

「你閉上眼。」這語氣不大對啊,龐何覺得其中有鬼。姊姊這語氣似乎有點不舍……鏡裡的太后走上前觀看,龐何沒法問個清楚,只得閉眼。閉上眼的?那,她看見姊姊自旁取了什麼,細細長長有點反光的……姊姊冰涼的手指又觸上她的頸子,接著,突如其來的……

「痛啊——」龐何脫口慘叫,當場掀翻了妝台。

長孫勵如入無人之地。一路走進太后的寢宮。他掃過寢宮每一處角落,太后喜華貴,在先帝走後,這座宮殿雖是一群女人養老住所,但小皇上還是為他的母后重新大翻修過。

他慢慢地繞了一圈,目光不放過任何地方。他不去找床下,不去找女人的妝台,也不去翻任何低下的角落,因為,太后還沒有膽敢把那樣東西放置在這些地方。都沒有……不在寢宮,會在哪呢?太后能去的地方有限,放在寢宮絕對安全。忽地,他抬起臉,望著屋頂橫樑。

他 沉吟一會兒,忽地飛身上樑,手上一探,果然摸到一個被錦布包著的盒子。

他毫不考慮地取下。錦布金黃,天朝上只有皇帝能用這顏色,也就是說,這是他要找的東 西。御用錦布裹在外,非皇上不得打開,但他不理,直接拉開錦布,露出裡頭的盒子。盒子是漆紅檜木所制,他輕輕一使勁,那盒蓋便蹦了開來,露出裡頭的密詔。
他直接打開它,一目十行地讀過。墨黑的眼瞳,一點一滴,燃上隱約的火焰。

「皇叔。」長孫勵頭也沒有回。小皇帝遲疑一下,上前一步,對著那背影道:「母后這裡,藏了什麼,是你必須冒險進來看的?——跟龐何的女兒身有關麼?」
「皇上終究年紀長了,開始懂得想了。」那語氣,像平常那般清淡,又有點拒人於千裡外。

小皇上輕聲說道:「今晚龐何假扮宮女,朕本要去看看,卻發現攝政皇叔有意無意引開母后寢宮的宮女。朕心知有異,便一直待在這裡,看見你進來朕吃驚不已,皇叔從不進這裡,上次還是為了龐何,連體制都不管了……父皇留下什麼了?」

長孫勵不答反道:「皇上可知本王現在不回頭,是為了什麼?」

「是因為朕跟父皇長得很像?」

「皇上真聰明。」長孫勵看著秘密的遺詔,嘴角勾起諷刺的笑:「先帝當年急召我與雍親王入宮時,他已是出氣多而入氣少了,即使是臨死前,也是這麼恨極,要毀了龐何一生嗎?」

小皇上一愣。這事果然跟龐何有關,遂道:「朕可以看父皇留下的遺詔嗎?這遺詔,得等明年皇上大婚後方能打開,如今本王大不敬地一窺究竟了,皇上也要跟著看?」

「那當然!」一頓,小皇上道:「此時此刻,只有朕跟皇叔,誰會知道?」

「你這無賴想法,是跟龐何學的麼?」小皇帝才眨眼,那遺詔便落入他的手裡,他連忙打開細看,一呆。猛地抬頭,對上長孫勵的黑眸。

長孫勵平靜道:「我曾允你父皇,留至你大婚,你成為天朝名副其實的皇帝後,再離開天朝。到那時,天朝的海令歸我,我可親選任何人隨我出海。從此海外世界任我遨遊。」

小皇上吶吶道:「遺詔上——不是這樣寫的啊……」

長孫勵嘴角上揚,直視著他。「是啊,你父皇,從一開始就不打算把海令給我。他要我付出當年護下龐何的代價,要我看得見龐何卻得不到她。不是先帝也不是皇兄,而是你父皇……」

小皇上低頭重複看著那遺詔,雙手有些頗抖。「也許……父皇……只是很喜歡龐何……」

長孫勵面色一怒,猛地一擊在那屏風上。「喜歡龐何?喜歡到要在你大婚後,將龐何許給宮裡老太監,將龐何送進寺裡當尼姑?」

那聲音竟無比嚴厲。

小皇上不知生誰的氣,細長的睫毛有些濕,他咬牙道:「龐何當年要入宮了……不就不用落得這種下場了嗎?」

長孫勵望著他。小皇上撇開目光,心知龐何要真入了宮,也許他根本不會識得這個耍賴的小國舅,因為早在父皇走的那一年,龐何也魂歸西天了。

「皇叔……為何今年才來找遺詔?」

長孫勵淡淡自嘲道:「是啊,為何直到今年才來一探究竟呢?因為,君無戲言嗎?」

小皇上多少明白了。因為,恭親王被視作天朝強梁的象徵,當年他若一走了之,等同天朝傾斜一半,四歲小娃又怎能令滿朝文武信服?只怕父皇早已明白一紙遺詔尚留 不住皇叔,便利用皇叔身為皇族人對天朝與生俱來的責任感,讓他為天朝賣命,輔佐出一個賢君。偏偏父皇暗地又害怕他奪權、再以海令與龐何為餌,待到皇叔還權 給他時,由他親下殺手,毀了父皇曾得不到的人。

這就是他的父皇嗎?小皇帝失神喃道:「當年父皇走前,日召皇叔與攝政皇叔入宮,難道,連攝政皇叔也……」

不必等長孫勵回答,光看長孫勵神色,小皇帝已知答案。他又低頭細讀那遺詔:龐何……顛蠻倒鳳,冒充國舅,入朝為官……品性頑劣,淫亂朝堂,念其父為天下聖儒 ——龐何擇期永伴青燈不得見人……如不識好歹當場抗旨,即將龐何廷杖二十後由太后親配給宮裡老太監……宮裡老太監……母后一點也不喜歡龐何啊,會怎麼配、 配給誰,他心裡都有數了。甚至,父皇料定龐何頑劣,必會當場抗旨……難道得不到,就一定要毀了她嗎?他的父皇……他的父皇……

小皇帝輕聲問:「皇叔,朕雖小,但也知道女孩家的青春有限,為什麼龐何願意等上這幾年?」

就在小皇帝以為長孫勵不願答時,他聽見一句:「自然是她寵我了。」

「龐何寵皇叔?」小皇帝差點傻眼了。怎麼看,都是皇叔寵龐何吧?

「那……」小皇上低聲問:「皇叔你打算怎麼做?」

長孫勵揚起眉,目光略精,意味深長地反問道:「皇上現在知道了一切,又打算怎麼做呢?」

「好痛好痛好痛哪……」龐何摸著兩側耳垂,上面血淋淋啊……她出生後,爹把她當男孩養,從未要她打耳洞,甚至,爹希望來生她當個男孩,說不得就不會這麼體弱 了。現在可好,耳垂沉甸甸的,懸著閃閃發亮的耳環。平常她看姑娘家戴耳環,只覺得配上那些天朝矮姑娘,襯著整副嬌軀——鳳贏弱弱,想教人抱上一把親上一 口,她不一樣,她個兒高啊,戴這種娘玩意,果然不倫不類。

她暗歎一聲。趙子明的話,果然在她心中發芽了。每過一更,她便巡一次鬧鬼的甯安宮。黑漆漆靜悄悄的,說不怕是騙人的,但……如果真是甯安宮,無論如何她是一定要來的。她沒提著燈籠,怕嚇著鬼,只能借著星光,邊巡邊目掃著四周。

驀地,她鳳眸微眯,察覺花叢下有一道影子。

這道影子不像是花草影兒,反而很像人影……短短小小的……頭頂有兩根須須飄啊飄的,她暗暗驚訝,怎麼這個鬼像只小人參呢?

她手腳疾快,一手拉著裙子,一把撥開花叢,大喊:「逮到你了!快去升天吧,不要待在這種臭地方……皇上?」

小皇帝愣愣看著她,一時未得言語。她跟他大眼對小眼,最後試探地問:「外甥?有被附身就快說!我先逃命去!……」

「……舅舅……打我的頭做什麼?」小皇帝怒聲道。

「舅舅打外甥,天經地義,我還怕你被附身呢!」龐何揪起小皇帝頭冠的兩條穗子……暗罵人嚇人嚇死人,還小人參精呢?

「呿…」小皇帝瞪她一眼,又撇開目光,惱聲道:「真是……丟人現眼,穿、穿成這樣……又生得這麼高,真是不好看……」龐何沈默。

「你手……手又這麼長,沒有一個姑娘的手長成這樣,你扮的真……真是不倫不類……把裙子放下啦!」

說著說著,竟然臉紅了。幸虧夜色重,陰影罩在他略嫌可愛的小臉上,看不分明,不然就丟臉丟大了。

「……外甥,真的很醜?」

「咦……」小皇帝呆了呆,看向她一雙虛心求教的大眼。水汪汪亮晶晶的,裡頭透露著「給點安慰拜託不要說實話」的訊息,跟母后的完全不同,母后總是高高在上的……他噗啡一聲,笑了出來。

「這個嘛……舅舅相貌雖好,男女皆宜,可惜個兒高了點、手腳長了點……實在不能看,幸虧你不是女子,要不,天朝裡,可沒人敢上門求親了。」不知為何,心裡樂了點。

龐何嘴角抽動,哼聲道:「皇上還沒大婚,來這後宮做什麼?依天朝規矩,後宮未有妃殯,皇上是不能隨意進來的。」

小皇帝咳了一聲。「朕能不來嗎?你是什麼人物?不過就是個好吃懶做的小國舅而已,太后為難你,要你來探鬼虛實……唉,朕還能不來嗎?」

最後一句,帶著無奈。龐何咧嘴笑兩聲。

「你是皇上呢,你一出現,鬼可不敢出現了。能跟著先帝入土,是她們一輩子修來的福氣,讓她們繼續伺候先帝,這恩寵不是每人都有的,竟還敢在後宮作亂……」小皇 上心裡總是不太舒服的,暗覺這些妃殯不識相,可又想到自己的父皇竟要龐何出家為尼,又騙了皇叔,君無戲言,這樣的父皇令他隱隱有些失望又不敢去深想。

他抬眼看龐何一言不發,柔聲道:「舅舅,你若想要,我可以保證將來等你壽終正寢,將幾個宮女太監,或者你喜歡龐府哪個丫頭奴才,我讓他們陪葬,這樣一來,你死後也不會寂寞了。」

「千萬不要!」龐何連忙道:「我還不想死後遭這些陪葬的人追殺?那福氣你自個兒享受吧,我挨不起!外甥大恩,舅舅感謝不盡!」

小皇帝瞪她一眼,堅持陪她巡著甯安宮,說道:「我聽人道,舅舅幼年病弱,很怕死。」

「是啊,」龐何快手快腳,在手臂上拍死一隻蟲,「現在我還是很怕,不過,我怕的卻是死後再也見不到想見的人了。」

「那就把你想見的人一塊帶下去,不是更好嗎?」龐何瞪他一眼,「甥兒,我帶你下去,怎樣?」

大膽,竟敢要朕死!這話滾到這舌尖上,小皇帝卻是不知要罵出來,還是要感謝龐何的看重……要他死,這是看重嗎?

「嘿嘿,你是皇帝嘛,自然沒有為人陪葬的道理,給點思念就好,給點思念就好。」

小皇帝沈默一陣,又道:「舅舅,你曾說過以後,你是要出海當海盜的?」

「是啊!」

「跟皇叔一塊走?」龐何慢慢轉頭看向他,俯迎小皇帝的月光。

「……是啊。」她很無辜地說。

小皇帝又氣又好笑:「你跟皇叔間有暖昧,我早就看出來了,你這麼害羞做什麼?天朝不禁男風的。」

故意又問了一句。「你怎麼不早幾年跟皇叔走。如果……為了海令,我可想法子賜給皇叔。那海令的功效等同海上地圖,民間絕不會有如此周詳的地圖。」

「這個嘛……」她又在臉上打了只蟲子。」至少等你大婚後……」

「等我大婚後?」

「是啊,你是我從小看到大的,當然希望等你成年後再離開,至少,有恭親王在……」

「嗯?」

「不會有人這麼明目張膽奪權……」

她意有所指小皇帝一怔。這是指攝政皇叔跟母后嗎?他不認為攝政皇叔有此意念,雖然攝政皇叔並沒有還權的跡象……

龐何蹲在他面前,笑彎了眼,道:「我爹為天朝聖儒,走過天朝每一片土地,身為他孩兒的龐何,總要親眼看見一代明君誕生才好吧。」

「……朕將會是明君嗎?」小皇帝輕聲問。

「這是自然。皇上也不看看你身邊有多少忠臣,好比龐何啦……」

小皇上哎的一聲又笑了。

「皇上這笑得多可愛啊,真想捏啊……」

其實她更想捏師父的臉,現在只能望梅止渴了。

小皇帝抿了抿嘴,看著她,道:「以前朕小時候,你總是背著人偷捏我,也不曾見你問過朕啊……」

見她一驚,他又開心了,」朕記憶好,你對朕的壞,朕都記得清清楚楚。」

「現在皇上大了,我這要捏下去,你要報仇我可挨不住的。」

小皇帝又瞪她,停頓一會兒,嘴巴很無奈但面色卻有點高興道:「朕准你捏,明天開始朕就真的長大了,不准再捏了。」

她咕咕發出怪笑,還真的很不客氣捏他鼓鼓的雙頰。

小皇帝吃痛,發怒地回報,把她美美的鵝蛋臉用力捏得往外擴張,變成一團長面餅、這還是女人嗎?這樣用力真不當他是皇上啊!

她猙獰地叫道:「甥兒你好狠……」

「舅舅,明天朕還要上朝……」好痛好痛,這臭舅舅還真的不留情面,把他當小孩一樣捏……當小孩子一樣疼……

父皇,一個人的美色真的對您很重要嗎?我是不是也成了您毀掉龐何的棋子?您就沒有考慮過我的立場嗎?龐何再壞,也是世上天下聖儒唯一的孩子,所以您不敢背負著讓天下人辱駡的名聲將她許給那些太監,卻要兒臣下手,您沒有考慮過天下人對兒臣會有的看法嗎?如果龐何沒有傾倒天下的美色,是不是一開始就能跟皇叔遠走 海外?對他而言,就算龐何只是貌色普通的龐何,他也還是喜歡這個在宮裡唯一能跟他聊真心話的舅舅啊!

「你先放手……」小皇帝終於忍不住,眼紅了。

「皇上先賜我免死金牌我才感放手……」

開玩笑,她不小心施力太重,害皇上掉眼淚了,她當然得先自保啊!她再胡來也有一定限度好不好?

「龐何放手……」他掉眼淚了。

「先賜免死金牌——」她也掉眼淚了。


只有像小皇上這種九五至尊身分的人,才敢在鬧鬼的宮裡睡著吧?龐何打個呵欠,回頭看著那躺在榻上的黃色小身影。明明是個小人參嘛,明年就要成親是不是太早點?說起來.師父要是十二歲就成親……她腦中只剩四個字……燈枯油盡。阿門!她抬頭看看彎月,伸了個懶腰。

不是哪本書上寫的,鬼出現時,萬物都閃遠了嗎?怎麼還有蟲?她又擊中臂上的蟲子。這肌肉……她記得師父也有的,只是比她的好看結實……但天朝女人不該有啊 ——她從沒有想過這種問題,可是當她從太后眼裡看見遲疑,就因為她前臂有小肌肉……胸部很平、腿很長……她有點受到創傷。她摸摸鼻子?打定主意在師父面前 一輩子以男裝示人吧。

她準備再巡一趟甯安宮就收工。有宮女在下弦月見到鬼,而且不止一個,甯安宮裡的妃殯也確實在殉葬名單裡,今晚如果沒遇上鬼證 實一下,是不是這下半月,天天都要來?還是,這是太后搞的鬼?這念頭才倏忽而過,她眼角抹過黑影,心頭一跳,發現那黑影竟在逼近她。她及時側頭而過。不是 鬼!是人!她這麼想的同時,忽地發現那黑衣人的手竟回勾而來,目標是她的一她一愣,即時以手臂擋過。

當她是廢物嗎?她發狠起來,連連出招直逼對 方,她學武可不是白學的。那黑衣人連擋數招,目標仍是她的胸部與下裙,宮裡哪來的淫魔?她背後有勁風,她一顫,長髮彈至第一個黑衣人面上,旋即反身出臂檔 住那躲在後頭的第二人的爪痕。嘶的一聲,臂上薄皮被抓了兩道。她不理,裙下右腳猛地踢中對方,心想著明明是個男人,哪來的利爪……

太監?

「公公,你也敢惹我龐何?」她高聲試道。

果然,對方那雙眼裡出現異光,眼角有皺紋,分明是待在宮裡已久的老太監。

是誰身邊的?這兩名黑衣人並未停止攻勢,反而加重殺手。要殺的,不是她的人,而是要 撕光她的衣裙驗明正身吧!當那老太監擦過她胸前,五爪幾乎撕破她衣襟時,她火大得想殺人.兩拳畢竟抵不了四手,當她窮盡所有招數,冒著裙擺被撕了一角的危 險,硬要掀開那人的面布,後面那人,竟拐了她一腳,她馬步向來學得不好,又踩到垂地的裙擺,重心不穩,撲向地面。她極力要彈起來,哪知前面的蒙面人一拐子 過來,側腰部挨痛但幸虧她跌向地面的同時,瞥到後面那人竟一把握住她晶亮的耳環,顯然要用力扯下。她暗叫聲糟。這耳環多重啊,把她耳垂扯下都不意外……? 那問,她只看見一個男人的手出現在她最後的視覺範圍內。男人的手,一把扣住那拉扯她耳環的手腕。

隨即,她跌了個狗吃屎。味啦一聲,有人的骨頭碎了。悶哼一聲,有人在面布下痛號了。

師父,你寧願救我耳朵也不願扶我一把!她滿面都是泥沙,再回過頭,首先看見那兩個老太監已倒在地上,而站在那頭的是一身太監服的恭……那老太監認出來了。

長孫勵淡淡說道:哪來的刺客,竟敢謀刺皇上,皇上正在甯安宮裡呢。那老太監一呆。我倒想看看你倆生得何等模樣,竟有狗膽行刺皇上?語畢,作勢要掀開那老太監的面布。小心!龐何叫道。那老太監動作疾快,一把施出暗器,隨即托著那碎骨的同伴,飛牆而出。

那一把暗器,全數擊中長孫勵。師父……

她呆若木雞。

長孫勵就站在那兒,任著沙礫灰塵漫天飛舞,直到灰塵略散後,他才撣了撣衣袍,將太監服上的暗器全撣個乾淨。

龐何一拐一拐走來,幫他擦掉俊臉上的塵土.才道:「師父,你怎麼不躲開?」

「我要躲了,他們怎麼逃?」她一愣。

長孫勵拉下她的手,看她一眼,而後落在她胸前有些撕裂的上衣,又不動聲色移開,繼續說道:「如果是刺客也就好了,但他倆是太監,明天發現陳屍在此,太后還不做文章嗎?」

「可是後宮不能有男人,他認出你來……」

「我是皇上身邊的太監,皇上一口咬定又如何?」

她聞言,哈哈一笑:「師父是太監,我是女人,今晚真是全都顛倒了。」

他定定看著她。

「呃……」龐何眼波轉動,吞吞吐吐:「我是真女人,師父是假太監,是假的,不是真的。」

黑得有點亮的眼瞳還在看著她,卻是慢慢地移過她的宮女裝。

「咳咳。」龐何掩嘴輕咳著,趁機抹掉滿臉沙泥,然後負手在後。

「……勤之?」那好看的嘴巴開口了。

「嗯?」她緊張兮兮。

「你……屈著腿做什麼?」

頓時,她滿面通紅,立即站直,她怕高啊、不行嗎?穿女裝,總是高了點嘛!師父不是女孩,要長多高都行,哪能體會她的心境!

長孫勵拉過她的手臂,龐何原以為師父要跟她比手長,心裡正不甘情願,卻發現他正看著她白臂上的抓痕。看什麼都好,就是不要看她有肌肉的前臂。

她又咳了一聲?假裝有些冷地抽回手臂,再悄悄擺到後面去,不甚在意道:「師父放心,只是點小抓痕,我沒料到宮裡太監會來,我猜是太后身邊的人,那眼神我看過……上太妃那兒,偶遇太后幾次,身邊確實有個老太監。」

「還有哪兒受傷了?」

「也沒有……了不起跌得慘烈點而已。」

她順著他的目光,看見她有些撕裂的上衣,咕咕一笑:「師父安心,沒事沒事……這是……布料墊的,沒碰到沒碰到……」

再怎麼抓也抓不到她身上來,只是覺得有點丟臉而已。

「是麼?」

「是是。」她終於忍不住,低聲問道:「師父……你在宮裡常見到宮女,你有沒有覺得有點異樣?」

「異樣?我自宮裡出生,身邊都是宮女,會有什麼異樣?」長孫勵道。

「那……我跟你看慣的宮女,感覺如何?會不會很怪?會不會很差?最重要的是,師父,你覺得我扮女裝如何?」

那黑黝黝的眼,竟然撇了開來。

他反問道:「勤之,你道我這個太監跟你看見的公公有何不同?」

「自然大不相同。師父你才貌出眾氣質皎皎溫雅高貴,就算一身太監服也是人中龍鳳,任誰也看得出你根本沒閹……」

遭來一眼,她立時改口:「任誰也看得出你根本不是太監。」

她等了又等,等不到師父對她女裝的看法,看他走上前,她撇撇嘴,慢步追上去。

「師父,你說這兒真有鬼嗎……會不會是太后下的圈套?」

「太后還不敢拿鬼神之事來作怪,她只是趁這機會,讓身邊的公公來確認你真實性別而已。」

「來確認……哼,我瞧這兩個閹人不止確認,分明是個淫魔,直想著剝我衣裙,亂摸一通……」

一想到就火大,尤其那兩個老閹人,不是想抓前胸,就是想撕她裙子確定她有沒有命根子,下招實在太狠毒了。

她偷瞄身側的長孫勵,看見自己晃動的晶亮耳環。

「師父,你到底是覺得我的女孩扮相太不堪入眼,還是有那麼一點點、心動呢?」

她又瞄到自己光裸的肩臂,連忙拉過長長的黑髮擋在胸前。她雖知自己生得好,但扮成女兒樣兒還是第一次,師父卻無驚豔之感,可見她的身高真是敗筆!她眼波輕轉,趁著兩人並走時,手指偶有摩擦,趁機把手送進師父的手裡。看她是高她是手長沒有錯,但她跟師父很合適啊,不必刻意配合身高,就能牽手,這不是很好嗎?

實驗完畢,她悄悄抽回手,哪知被反手一抓,被握得死死的。暖氣渡來,令她四肢百骸起了溫度。她撇開臉,掩嘴吱吱笑著。師父果然看見她裸來裸去,怕她著涼吧。

花前月下,雖是鬼影幢幢,但也不失良辰美呆,她歎道:「可惜多少女子正值妙齡,卻得跟先帝綁在一塊。」聽說當年還有剛入宮三個月不到的貴人,就這麼被迫去了。

「你不是說,歎一口氣少十年命嗎?你歎什麼?」

那聲音,在夜裡如清風,舒暢得令人安心。

「年紀長了,才發現,想歎氣的地方實在太多了。」她坦白道。

「今兒個我看見皇上過來,就覺得有異。我這外甥是很可愛,個性一點也不像先帝,也不會去大改朝風,他竟然違背祖制偷偷來後宮,可見一定有問題……」

一頓,她輕聲問:「師父,為什麼太后篤定我是女兒身呢?」

她自認平常像個男孩家,京師也認為她是個任性的小國舅,為何偶才碰面的太后會這麼認定?

長孫勵未答話。她又歎口氣:「是先帝說的,是不?我就覺得奇怪了,我到底是哪兒讓先帝念念不忘了?」

長孫勵停下腳步,看向她,溫聲道:「有的男人愈是得不到的愈想得到.要讓他跟你相處上兩天,怕嚇也嚇死了?」

她瞪著他,怒聲道:「誰要跟他相處兩天了?真噁心!」

「這話別當著皇上面前說。」

龐何抿抿嘴,又道:「這真是無聊到底了。」鳳眸微地紅了。

太后不會無故試她,這背後一定有其他目的。是要押她入大牢呢,還是判個死罪?難道,她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去選擇自己最心愛的那人也不行嗎?太后存心要掀了這個底,除非她無法無天到去謀害太后,否則她想,明年跟師父出海的願望怕是不能成真了。

少年時,必會憂心忡忡問著師父,是否她再也當不成小師娘了?現在,她不會問了。小時候,總覺得,得跟爹娘一樣,冠上那夫婦之名才能像爹娘那樣一生不離不棄,現在卻覺得,這幾年龐府那面牆後的那個人是師父,已經夠好了。

何況……如果哪天真的很不幸給判了死罪,她好像也不那麼怕了,她願意去相信某個國度裡的人偶能傳遞思念,等她死後那個世界滿滿都是師父的思念……真的,這樣一想,也不怎麼怕了呢。

「你在想什麼?」長孫勵的聲音柔滑如綢。

「我在想啊……」她笑彎了眼,眼眸裡藏著盈盈秋水。「師父,我任性歸任性,但在你面前,總是像見了剋星一樣,不敢亂來。」

「是這樣嗎?」他溫溫地望著她。

不知從何處吹來的和風,拂過彼此的面容,讓她黑墨如夜的長髮揚了開來,那雪白的肩、雪白的臂,泛著銀色月光,總是帶點倔強的麗色,也難得一見沿著腮落下了清冷的月光。他伸出手,停在她的頰側卻不碰她。

「你還在想什麼?」

她動也沒動,沙啞笑道:「我還在想啊……師父平常穩重,對我如師如父,你可不可以……說一句,呃……能夠讓勤之回味許多年的話兒……好比,咳,我、我很愛你啊……」

趁此偷愉愉渡自己的心意。麗容泛紅,眼睫卻是濕答答的。溫暖的掌心抹去她頰面月光,又輕輕掬起她的耳環。

長孫勵溫聲道:「你這耳飾,配上你,真美。」

「師父,你到底是說耳飾美,還是我美?說得這麼沒有感情!」

她有點惱兒,又見長孫勵俯下頭。她心一跳。要吻了?也好,從小到大就這麼幾次吻兒,一次是十二歲那年她大病,一次是在天雲寺充滿人偶的禪房裡,她嚇得要死, 兩次都在心神不寧的情況下被吻,說要好好品嘗是不大可能的。這一次一定要看清楚師父的神情。她是高啊,但師父更高,吻她還要俯下臉來。來吧!她心跳急促, 大眼連眨也不眨,務必把師父表情刻在心版上。

師父的第一個吻落在她的眉心上,她雙臂都有些頗抖了,悄悄環上師父的腰。沒反抗?她心喜。接下來那蝶吻,又落在她的眉上、她的眼上,逼得她不得不暫時閉上眼。沒關係,待會兒再張開……

咦!溫熱的掌心接著那吻之後竟然蒙上了她的眼!師父,你到底有什麼秘密不能讓我看?她很想問,也真的脫口要問了,偏偏一張嘴吞進了熟悉的氣息。秘密秘密,她很想知道啊!到底是什麼原因不讓她看見他的神情?

那吻,猛地一沉。不止她呼吸急促錯亂,她也感覺到師父沉重的呼吸,她的雙手微微抖著,幾乎使不出勁,抓不住師父的背衣。她的唇被吸吮著,舌尖火辣辣的,渾身熱得她很想呻吟出聲……但她還是很想看見師父此刻的表情啊!……

「我的小妖精。」那聲音極低又粗啞,飽含著濃烈的感情在神智迷亂之中,龐何幾乎以為自己錯聽了。虧得她聽力好,要不,這樣的蚊子叫聲誰聽得清?

這師父……是不是真的太保守了?這話、這話其實也不肉麻,平常說說她也不會臉紅啊!那一股溫熱的氣息自朱唇沿至鎖骨、裸露的胸前,又回到她的耳垂……她的心好熱,情難自禁追尋著他的氣息,主動想吻上他的嘴時,驀地,過熱的掌心又捂住她的嘴了。

……師父可以吻,她不能吻?

「……把腿放下來。」他低啞地說道。

「師父你先把手放下來!」

「……你哭什麼?」捂住她嘴的手慢慢放下,抹去她頰上、頸上、鎖骨,甚至是胸前的淚痕。

原來,剛才師父一路追著她的眼淚吻啊……

「我在想……世事總是不如人意……」到師父輕輕拍著她的長腿,還是隔著紗裙拍呢,她不大情原地自他腰上跳下來。

「哪兒不如意了?」

「好比……有次夫妻之實也不錯。」

她的額頭猛然被彈了一下,她吃痛地叫了一聲,眼睛終於能見光,卻痛得她眼睛猛眨了眨,他扣著她的下巴,指尖撫去她眼角殘留的淚痕。

「你淚流成這樣,我倒想你是不情願的。」

那語氣,有點寵,有點轉移她的心思。她看看他平靜的神色,一點也不像沉在意亂情迷中的男人,還打下她的腿呢,她撇撇嘴。

「魚沒了,有蝦也是好的。」她低聲咕噥著,輕輕摸著她的嘴。

「師父,你吻得真重,我猜咱們沒望了,你才這樣放縱。要不,乾脆做到底吧?
也算不遺憾了。」

他望著她。

她抿著嘴,停頓一會兒,道:「對,我差點忘了,皇上還在裡頭睡呢。師父也不能太亂來。」

「勤之。」他開口了。

「徒兒在。」

「幸虧你不是宮女。」

她揚眉,一臉未得解。

「以後別穿這樣了。」

她遲疑一下。師父這在變相讚美她?聽起來還是沒什麼感情啊,她比較喜歡剛才那一句我的小妖精,師父說那句時,將她抱得極緊,像要融入他的體內。如果能融入他 的體內也好,至少,不分離。長孫勵舉手想要拉她入懷,目光又飄到那側殿后的黃色小影子,最後,他放棄碰觸這個隨時挑戰他底限的丫頭。

到底哪兒學來的?老是用她那雙結實的長腿勾人、他一不防,便差點被這丫頭勾了去。

許給老太監?至今他一想到,內心便是一陣難抑的怒氣。他還猜不到那個老太監是誰嗎?服侍太后多年的老太監,是宮裡成精的太監,虐待手段時有所聞,他自幼在宮裡 聽得太多看得多,怎會不知龐何落在那老太監手裡的下場?今晚,那老太監不止想驗明正身吧?是誰給他的狗膽子,竟罔顧龐何背後靠山恭親王?老太監的背後自有 太后擔著,太后之後又是那個死去多年的先帝,徹底毀掉他對先皇最後一點兄弟情分。

長孫勵終於伸出手,輕輕拉妥龐何胸前被撕裂的衣料,所幸還能遮掩。哪知,龐何後退一步,又把她長長的手臂藏在身後。

「師父?咳,你想摸也不是不可以,那個……我想先給你心理準備,很平的。」

那手,停住了。龐何歎了一口氣,有點小遺憾。早知,就不說了,她完全未覺側殿裡蹦出一聲淺淺的低笑聲.但長孫勵聽見了。

他收回手,說道:「是誰說歎一口氣少十年命的?你再歎下去,到底打算花幾年去陪咱們的胖小子?」

那本來眯眯的鳳眸,慢慢張大,直直望入他溫暖的眼眸裡。朱唇半張,想要說什麼,最後,她吞下所有的遲疑跟不確定,輕輕道:「我從小到大……還沒機會看過海呢。」

「——那你可要心理準備了,你下半生多半是在海上的。」

那水汪汪的鳳眸,張到極限,煞是好看。

她小心冀翼地掩上嘴,低聲道:「以後再也不歎氣了。」

側殿裡的小皇帝卻暗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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