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天朝康寧八年秋,李大人死後三天,翻書房裡學士各自在譯文時,有太監扶著周文進來。

「周大人怎麼了?不是上朝了嗎?」有同僚接過周文,一看那臀後都是血跡。不禁駭然。

「皇上賜打的?」

那太監點頭,道:「喜公公也挺生氣的,周大人不是在翻書房譯文嗎?怎會連點番話都不會講?」

龐何打著呵欠,自屏風後現身,她一臉困意,看看已經痛得暈過去的周文,她也不記得周文會講番話啊。

有同僚低聲道:「往年各國使節來訪,都是李大人去搞定的,這機會也是不多,通常都是其他小國學天朝語言,天朝人學其他小國語言是很丟臉的……這使節難道一句天朝話也不會說?」

那太監看著翻書房的七八個年輕學士,最後鎖定自己的鼻子,平板說道:「皇上有旨,立派翻書房的大人上朝。」這句話讓向來安靜的翻書房炸開了。

「上朝幹什麼?」有人失聲叫道。不用問也知道,上朝要跟它國使節溝通,之前周文的義父喜公公看這是在皇上面前出頭的機會,立刻進言說周文精通數國語言,周文硬著頭皮上場,掉了屁股肉回來,誰還敢去啊?誰會講啊?

有人喃喃道:「那使節不會講天朝話,來天朝幹什麼?」

太監繼續看著鼻子,道:「奴才扶著周大人回來時,喜公公要奴才轉告各位大人,那使節分明是存心看天朝笑話,泱泱天朝怎會連個人才都沒有,皇上正火著呢,無論如何,翻書房是得擺平這事的。」

學士們面面相覷,只恨李大人早死了三天。以前,李大人就算遇有不熟的言語,一半比手劃腳也能猜出來,周文想必要用這方法卻失敗了,誰還敢不要命的去比手劃腳啊?這一比是斷手斷腳的回來吧!

「皇上下令找哪位大人啊?」龐何問道。

同僚個個回避著太監。那報訊的太監瞄了眼龐何,趕緊收回目光,看著鼻子道:「皇上沒說,只要派個大人過去。」

因為皇上根本不瞭解翻書房的人才吧,龐何又隨口問道:「哪個國家啊?」

「是東陽國。」

「東陽國?」有人低叫:「十萬八千里遠的小國呢,我只懂小楚國的啊一一」
龐何正打著呵欠呢,忽地一頓,精神來了。她來到太監面前,又問:「除了皇上,還有誰在?」

小太監覺得自己鼻子很好看,繼續看著答道:「還有恭親王與攝政親王都在,一朝大臣也都在。」

師父也在,師父懂東陽國的話卻不吭聲……她眨眨鳳眼,舉手。

同僚們膛目結舌,看著龐何高舉的手。小太監又在觀察自己弧度很美的鼻子道:「皇上悄悄跟喜公公吩咐了,龐國舅可不必來。」

扇子立即擊向小太監的後腦勺,但見這小太監意志堅定,絕不因暴力屈服,龐何遂及時住手.她眼珠一轉,咕咕怪笑道:「改明兒,本國舅要喜公公拜我為義爹。」

小太監一呆,終於把目光自圓鼻上移開,停在龐何剛睡醒但很燦爛很容易迷亂人意志的麗容上。

龐何再微微一笑道:「你說到時候,我要他做什麼他還做不做啊?」那言下之意就是,到時要喜公公整死他這個小太監,喜公公也絕對會整下去就是了。

龐國舅的名聲,這剛進宮的小太監早就一清二楚,他立即見風使舵,答道:「皇上有旨,宣龐大人上朝。」

小皇帝目瞪口呆了。

滿朝大臣也目瞪口呆了。

東陽使節更是目瞪口呆了。

坐在小皇帝左側的恭親王垂著眼,嘴角揚著隱約的笑,他並沒有目瞪口呆。坐在小皇帝右側的攝政親王也沒有目瞪口呆。時間回到一灶香前,當小皇帝見到上朝的人是龐何時,他直覺就是要這混蛋退下。龐何呢!他可以罩龐何一輩子,前提是,私下。龐何當眾丟他的面子,他有心要保也保不了啊!

他用著眼神對著進殿的龐何如此訴說:「混蛋,你看見周什麼的下場了吧!」
龐何鳳眸彎彎,眼神道:「看見了!」

「看見了你還來?翻書房是沒有人,還是你怨朕母后,所以要讓朕沒面子?」

這眼神肯定太複雜,龐何竟然看不懂,還全身洋溢著歡喜的笑意,上前作揖道:「皇上萬歲,臣,翻書房龐何。」

小皇帝又氣又怒,狠狠地瞪了龐何一眼,又看向那令人發惱的東陽使節。

那東陽使節早就傻眼,顯然從未看過如此絕色的人兒,可惜,天朝文武大臣熟知龐何之惡,早就對龐何美色麻痹了,小皇帝掃過一朝大臣,赫然發現大臣們都目露異色直看著龐何。

他內心驚訝,又仔細一看龐何,這小子,不,這舅舅眉開眼笑,像春天開了花一樣,春色滿景,他心一跳,平常龐何不是這樣的,難怪大臣都傻眼了……他又瞄瞄神色自若的恭親王,再看向龐何。這舅舅真是女人麼?競然對他眨眼!他的面色微紅,咳了一聲,眼色微眯。

「既然如此,舅舅你不要令我失望。」

龐何眼眸大張,「快來快來,我等著接招呢!」

小皇帝暗罵一聲,這時就看懂他眼神啦!他深吸口氣,沉聲道:「東陽使節,龐何乃是朕最為倚重的譯官……」他很言不由衷地說著,但面色還是要維持穩重,當皇上的時常要言不由衷的,他早已休會。

龐何是他最看重的舅舅,但絕不是最倚重的人才,晚點他就要丟臉了。東陽國分明看他年幼,故意欺他。晚點,他該如何保住龐何的屁股呢?晚點……他就一直維持目瞪口呆的表情到現在。

因為,他從不知這個時常無事生非的舅舅竟然會東陽國的語言,聽起來很流暢……雖然他不大懂,但似乎比李大人說得還好,甚至龐何還很自負拒絕比手劃腳。

最後,龐何以東陽國與天朝語言各說一次:「天朝如龐何這等人才,多不勝數。
本來以天朝威名,是不必學爾等小國言語,但吾皇向來尊重各國文化,特要天朝青年學子多學些異國語言,方便交流。……以龐何為例,不過二十出頭,就學會了……」

她來回數著十指,一時之間數不清到底學了多少國的言語。

「太扯了,舅舅。」小皇上掩嘴咳一聲。龐何有點遺憾,收斂道:「等我算清楚了,我會上東陽使節府上再交流交流,順道請教貴國文化,它日若能出海,必想一訪那女人跟男人一樣高大強壯的東陽國!」

那東陽使節大喜,沒料到天朝竟有人注意遠方小國的特性。

小皇帝馬上收拾善後,送走使節。他怕再不收拾,就真的要露餡了。

龐何笑咪咪的。小皇上沈默地看著她。

龐何還是笑咪咪地,然後補上一句:「皇上,臣不辱使命啊!」

「打賞打賞!」

「……」小皇帝終於笑了,難得哈哈大笑。

他看看恭親王,故意問道:「皇叔,你道該賞什麼給龐何呢?」

恭親王沉吟半天,溫聲回道:「今天龐國舅算是替天朝解了圍,自然該賞她真正想要的東西才好。」

小皇帝歎了一聲。「正是啊。」

他沒有問攝政親王的意見,直接對著龐何道:「朕一向自以為天下事哪有能難倒朕的呢,哪知,一個小小東陽使節竟讓朕說不出話來,朕連他的國家女人跟男人一樣高大都不知情,龐何,你說,你怎麼學會它國言語的?」

龐何笑道:「臣自幼多病在床,無聊時先父曾跟臣形容書上各國風俗民情,也有其他小國定居在天朝的百姓,仰慕先父之名而來,教會臣幾句,因此引起臣的興趣……」

後頭為了師父努力學各國話就不必多說了。

「朕倒不知,你竟會東陽言語……」他有點惱兒。

「因為,臣向來主張韜光養晦嘛。」她理所當然道。

世上任何人都懂韜光養晦,唯獨龐何最不懂吧!

小皇帝想笑駡她又不能當場發作,只好憋著笑改口:「好了,領賞吧。」

龐何連忙撩過袍襟跪地。「謝皇上!」

「你……想要什麼呢?」

「李大人生前尚有陌鳳國的譯文沒有完成,臣想接下李大人的工作,在皇上大婚前完成此事,親將這七冊書籍交給皇上。」

小皇帝一愣。「你也懂陌鳳國文字?你還懂哪些?」

龐何數了數,再數了數。

「好了好了!晚點再問你這事。」小皇帝瞪著她。

她笑得眯眼。

以為朕不知道嗎?你根本是以退為進。小皇帝掃過滿朝文武那副不可置信的表情,他也不可置信啊!龐何呢,打賞時不討個好東西,卻來搞盡忠職守這一套,可能轉性嗎?他又瞄瞄身邊的恭親王。恭親王雖是垂著目,但小皇帝可以清楚地看見他這皇叔唇角挑了起來。龐何,你真能讓皇叔笑得如此開懷嗎?

小皇帝撇撇嘴,朗聲道:「龐何,你對朕對天朝的心意,朕真是感動……既然如此,朕,願允你一個願望。」

她笑得差點沒滿朝春花飛舞了。

「皇上英明啊,臣自幼聽先父說各國故事,心裡總想著能到各國去見識。當然,最主要還是想宣揚天朝威名,哪怕是天邊的小國也要讓他們知道咱們天朝咱們皇帝……」

「夠夠夠,想要海令?」小皇帝直接挑明拿她沒轍了。她再笑下去,誰都腿軟了,他也不想腿軟地爬下龍椅。

他發怒地瞪著那真的腿軟的大臣們,就沒一個人禁得起龐何的笑嗎?

他又偷瞄身邊的喜公公,喜公公站得筆直,果然是太監,己經無動於衷……他眉目上挑,看著喜公公正目不斜視地看著地上,不敢抬頭看向龐何。小皇帝歎息。

她咧嘴一笑:「皇上聖明,臣確實想要海令!」

「這海令,已經有十多年沒人拿過了,朕想讓它回到適合它的人手裡。」小皇帝嘴角浮起溫柔的笑,甚至連語氣都有點柔了:「朕允長年心願……」

「太后駕到!」

小皇帝一怔,也看見恭親王長孫勵終於抬首。龐何暗捶一下膝。早知如此,剛才多邀什麼功,速戰速決,生米做成熟飯,太后來了也是白費工夫!

喜公公附在小皇上耳邊低語什麼,小皇上點頭,面無表情道:「回頭,你解決吧,朕的身邊不需要通風報信的人。」

那喜公公低聲說:「是。」

天朝後妃不能走上金殿,遂在皇上龍椅後搬過玉錦簾子,未久,有人在簾後坐下了。

小皇帝起身對著簾後道:「不知何事,母后怎來殿上呢?」

「今日聽聞龐家國舅為天朝立下功勞,正好,哀家有先帝秘密留下的遺詔,正與龐家國舅有關,趁此宣詔吧。」小皇帝不以為然道:「父皇有遺詔,兒臣怎會不知情呢?」

「此事自是極屬機密,原該皇上大婚時示詔,但若是讓龐家國舅遠走海外,那就來不及了。喜公公,還不快來宣詔。」

龐何一臉疑惑看向長孫勵,長孫勵依舊坐在椅上,攝政親王也在位上,仿佛太后只是閒話家常而已,沒什麼重要事。哪來的遺詔?

小皇帝淡聲道:「詔書拿來,朕看看。」

簾子後面遲疑一下,而後太后道:「交給皇上。」

喜公公連忙接過,垂著頭來到小皇上面前攤開。

小皇上看著這詔書,神色自若,並無任何驚訝,只道:「父皇臨終前真是神智不清了,竟然寫下如此詔書。」

「皇上念詔吧。」

「既然都已神智不清了,又何必去公諸於世呢?喜公公,收起來。」

「皇上!這是先帝遺詔,你身為兒臣,豈能不從?」

「母后!」小皇上也加重語氣:「現在是朕!是朕在龍椅上,難道母后想要干涉朕?還是母后曾經干涉父皇寫下這遺詔?」

一朝大臣暗自互看,個個一頭霧水,最後群臣一塊跪下。

「請皇上息怒。」群臣齊聲道。

息什麼怒都不清楚,只知那份遺詔裡有問題,事關龐國舅。還有什麼問題?自先帝在世,龐國舅就在京師鬧事,先帝看在老太傅以及恭親王面上,始終沒有說話。現在要一個個挖出來了嗎?但挖出來也絕對罪不致死啊!

「皇上,你向來親龐何不親母后,難道你也被龐何迷惑了嗎?」

「朕一向敬重母后。不管母后心中想什麼,不管母后曾令兒臣失望幾次,母后都是兒臣最敬重的母后。」

一頓,小皇帝語氣漸溫:「現在,已經是朕掌天下,跟先帝無關了。朕有權決定這遺詔的去留。喜公公,將這遺詔密封,永不得見天日。」

「奴才遵命。」

「皇上,龐國舅顛亂朝綱……」

「母后曾窺看過遺詔,明白遺詔裡說了什麼嗎?遺詔未開,母后怎能看?你真的看了嗎?」

簾子後沈默了。

「後宮一向不得幹政,太后,你回去吧。」

「皇上未及大婚,尚需攝政王輔政。」簾後,冷冷的聲音響起。

小皇帝閉上眼,而後張開時,看向一朝文武,再看向龐何。龐何雖不知那遺詔裡說什麼,但隱約知道必是毀掉她的可怕方法,她張口欲言,小皇帝微微一笑以眼神暗示 她別開口,那笑容竟是早熟不少,他又側頭看著長孫勵,長孫勵回看著他,勵皇叔一向如此的,若有重要決策,一向不會干涉他,就讓他磨著練著,他又轉頭看向攝政親王。

龐何之事,他本就避著攝政皇叔,攝政皇叔終究跟母后是一起的……

「朕,要賞龐何。」他一字一語地說道。

那眉目與皇帝有些許神似的攝政親王看著他,答道:「那麼,皇上就賞吧。」

小皇帝呆了呆,簾子後的太后吸了口氣。「你……」

太后一時之間想說什麼,卻無法在滿朝上對著攝政王說話。

小皇帝又回頭看向長孫勵。

那與自己同樣有些相似的皇叔,眼裡競有幾分笑意。

勵皇叔一直不干涉,是因為他知道攝政皇叔,心是偏向他而非父皇嗎?

父皇,您的兄弟都……背離你了,卻一直替兒臣穩住這片江山啊……

小皇帝慢慢坐回龍椅,頭也不回道:「請太后回宮吧。」

「皇上……」

「父皇已辭世多年,母后也在宮裡養老了,朕必會將祖宗傳下來的江山一代一代傳下去,母后,你回去吧,以後,沒有朕的允許,不許再進殿一步。」

那簾子被撤下了,遺詔被小心地密封起來,雖然小皇帝知道後者很有可能隨著日子淡去而偷偷被人毀個徹底,但樣子總要做做的。他又看向龐何,也沒要讓她起身,笑道:「龐何,你猜,方才先帝遺詔說些什麼?」

「自是怕龐何不小心敗壞朝綱,惹怒皇上,要請皇上賜個免死金牌給臣……」
她答得順溜。

小皇帝忍了忍,忍不住,輕笑了聲。這舅舅怎麼老想著免死金牌?她也知道壞事做太多,怕有一天皇叔跟他都保不了她嗎?

「好了好了,剛才說到哪了,朕賜你海令……」

「謝皇上恩典啊!」她快速答道。

速戰速決將成為她人生中的行事準則之一。

小皇帝瞪她一記。「用不著這麼快謝,朕還沒說完呢。」

見她面色一垮,他心裡就高興。「朕封你為天朝使節,要你帶著這海令,出海宣揚天朝天威,維護天朝名聲,每到一國,便將該地風俗傳回天朝,懂麼?」

「是,臣懂……」

瞧那有點不情願的樣子,想也知道她是偏向當野蠻的海盜。

小皇帝又輕聲道:「明年朕大婚後再走吧。」

「謹遵聖命。」

小皇帝一頓,微微一笑:「龐何。」

「臣在。」

「朕雖然不能賜給你免死金牌,但,朕還可以允你一個願望。」

她抬頭。

「最後一個願望。你出海時,可以帶走,這朝堂上的任何一個人,當然,除了朕。」他慢慢地說著。

群臣錯愕驚訝,同時看向小皇上與龐何,又趕緊埋首在地,就怕龐何一個惡作劇隨便指了他們。

出海呢?一出海就是沒有未來了。明為使節,但到時會有多少人折損都不知道,天朝歷史上有一年就是有官員帶著海令出海,六年後回來時不滿三十人……

龐何又笑彎了眼。小皇帝也笑了。

龐何實在忍不住,掩住了嘴,發出古怪的笑聲。

小皇帝笑容僵住。這個笑聲,實在不好聽。他又轉向恭親王長孫勵,看見皇叔也在笑。這般溫柔寵溺的笑容,只有龐何能擁有吧。

「皇上,君無戲言?」龐何再三確認。

「廢話!君無戲言!」小皇帝又惱又笑。

「那皇上,臣……」龐何伸出手,指著小皇帝左邊的長孫勵,笑得十分燦爛。

「臣指名恭親王長孫勵。」那一天,看見龐何笑容的臣子都恍神了。

小皇帝並沒有恍神,但一直到很多年後,他還是記得龐何這天如春神降臨的笑靨。他明知這一出海,也許頭幾年皇叔會聯絡,但日子一久,一定斷絕聯絡,以防龐何女兒身被揭露,可是,他並沒有後悔這個決定。一直到老了,都不曾後悔過。這一代明君,最為人稱道的一件事是,在他退位為太上皇前,頒下旨令,自他開始,天朝 從此不以人命殉葬,皇帝駕崩,妃殯全數移至慈壽宮養老。他的後宮也不如他父皇那般充盈,選妃多以賢德為主,美貌並不重要……

曾有親近的太監脫口問了原因,當時那皇上說道:「朕曾見過世上最美貌的女子,再看其他人,就再也不覺得什麼了。」

「皇上以賢德為重,後宮之一福啊。」

皇上大笑兩聲。」那是因為,世上已經找不到那樣橫行霸道又合朕心意的人了,不如就去親近賢德妃子吧。」

神色之間頗有懷念。同時,後宮宮女在皇上的明示下,衣著趨向保守端莊。經歷兩朝的太監深感父子的不同,先帝喜色,有時看見宮女誘人體態便召夜,當今皇上卻大不相同。

曾有太監想問,最後卻又沒問出口,他想,到時皇上必會說:「朕的記憶中,已經有最適合那宮女衣著的人了,那就夠了。朕跟先帝不同,並不需要這些過度的美色來刺激朕,朕幼年有兩位皇叔輔政,方有良好的根基,朕豈能辜負他們?」

雖然他頒旨不准殉葬,但在他死時,仍然有主動殉葬的妃子,只是人數並不多,直到幾代後,才完全杜絕這樣的祖制。

他也是第一個,引用小國風俗,以人偶為陪葬的天朝皇帝。

因為他活得太久了,所以長輩早就離開這世間了,當他臨終前,雖千百人偶陪葬,仍是特定了幾個人偶附上生辰八字,將它們做得跟真人有些相似,盼死後這幾個人都能千里回來看看他。

「母后……攝政皇叔……勵皇叔……龐何……你們都會出現吧,我很想你們哪……」

他喃喃著:「龐何,但願你捎回來的習俗是真的……」

能在他死後,這些他思念的人都能憑著人偶,回來找他看他,哪怕是一眼都好。

他一生,都很好,都沒有後悔過,只是時常回憶,在大婚前那段孩子的愉快光陰。

那時,他還可以有孩子氣,還可以跟龐何胡鬧,還有勵皇叔的身教。

只怕當年母后怎麼也無法理解,明明是父皇的孩子,怎會向著勵皇叔跟龐何?他雖是父皇的孩子,但跟兩位元皇叔的關係更密切,時時刻刻他倆身教言教,他們達成了父皇臨終願望——輔政至他成人,他們確實做到了。他徹底成為一個真正明君,父皇該感到高興才對。

甚至,他心裡有著不敢說出口的萬幸。幸虧父皇早走,要不,今天他就是第二個父皇,害死他最喜歡的龐何,害死兩位敬重的皇叔……

他輕輕撫過那些眼熟的人偶,閉上眼讓思緒回到十二歲前,一點一滴慢慢地回味著……終有一天,會再相見吧!

尾聲

康寧九年,大婚後——

「龐何。」

「臣在。」

「舅舅。」

龐何瞄瞄臨近的大臣跟小皇上身後的喜公公。她揚起眉,小聲地回,「外甥,你板著臉做什麼?」

「因為你沒心沒肺笑得太開心了。」小皇帝愁著氣道。

龐何滿面笑容就是止不住,她眉開眼笑地想要拍拍這小外甥的肩,來發現四周都有人在看,只好收回手笑道,」我的夢自十歲那年開始,直到今天才圓,當然開心啦!甥兒最久的夢是什麼?」

小皇帝一怔。「我的夢,自然是成為一代明君。」

「那等你成一代明君時,我一定會在遠方為你開心。」

小皇帝瞪她一眼,而後忍不住低聲說:「我要你允我,十年內都不准斷了音訊。」
她眨眨眼,回頭看看那正在船的另一頭的師父。

「這個……」

「舅舅!」

她咧嘴一笑:「你放心,就算我到時轉行,也絕不會忘了跟甥兒報備一聲。」

轉行?是改去當海盜吧!舅舅你就這麼不死心想去當那種野蠻人嗎?小皇上已經放棄更正她的思想。

龐何微微一笑,慢慢地打量他。

「你、你這樣看我做什麼?」就算成人了,還是忍不住臉紅。

「甥兒已經成人了,以後,天朝百姓有福了。」她柔聲道。

「少了龐國舅,天朝百姓自然有福了。」小皇帝咕噥,而後輕聲道:「朕允你,最後一次抱朕。」

龐何摸摸他的頭,然後輕輕抱住這個還不算高的十二歲小皇帝。

小皇帝沒有回抱,只是眼眶輕紅,低聲道:「龐何你放心,朕永遠罩著龐家。」

「呃,也不用太罩著。反正他們也不是我,要真鬧出事了你只管罰就是。」

去你的!小皇帝一面對她就是又氣又好笑。

他看著龐何身後那一片大海,低喃道:「朕第一次看見海呢。」

「我也是呢。」

「龐何你第一次看見朕時,心裡怎麼想?」是不是想著先帝的孩子真令人討厭呢?

「皇上賜我百無禁忌,我就講。」

「朕賜你此次說話百無禁忌。」

他非常想知道,就算龐何不小心罵到先帝,他也可以當沒聽見。

「我在想啊,這肉球是哪兒滾出來的?如果踢一踢、不知道這顆球會不會飛出去?」

「……現在呢?現在這顆球如何了?」龐何自然聽出小皇帝語氣裡的不悅了,她道:「現在這顆球已經愈來愈高愈來愈俊愈來愈有英姿愈來愈發現原來當初是龐何看錯了,那不是普通的球,是世上難得一見的神仙球。」

「龐何,留你在身邊?朕遲早會邁向昏君之路的。」

」所以臣要滾了。」

小皇帝眼她一眼。他以為成人了,離別就不會這麼感傷,但,現在他成人了,依舊是捨不得龐何跟勵皇叔。

「聽說趙子明病了……」

在龐何臨走前,一定要問清楚。

「是你把畫像交給他後病了,你到底給他什麼畫像?」

她咕咕咕發出怪笑聲:「趙子明送給臣一副男扮女裝圖,臣馬上轉送給將要嫁給他的將軍閨女,再找人繪一張那閨女拿刀訓夫的畫像送去給趙子明享用。」
小皇帝沈默了。

難怪,最近趙太傅很高興提到那將軍之女不拘小節,數日登門拜訪,想鍛煉趙子明……可以想見趙子明受苦了。

「那你——你的畫像……不給他?」

龐何不以為然:「何必給呢?明明是要成親的人,拿我的畫像去意淫,我又不是半夜想作惡夢。」

她一點也不內疚。小皇帝聞言,也沒有多說什麼。他也不希望龐何的畫像留在天朝裡,雖然他非常想留下龐何的畫像懷念。

船要開了。

長孫勵走來,依著該有的皇族禮儀,正式與皇上告別。

龐何拉過長袍,退了幾步,回頭看那片大海。天朝她沒有好留戀的了,爹娘的墓室已托給龐豹,她將墓室附近的泥土裝了罐帶走。龐府她該做的也做了,當龐豹得知她將要離開,而龐府的一切交給他時,那面上古怪複雜的表情夠她笑三天了。

她很明白這幾年龐家子弟不再如往常囂張,因為上頭有個最囂張的龐國舅,這個龐國舅在他們眼裡看來很虛,隨時都會惹毛皇室給卡喳,他們當然不敢太過作歹,以免將來與她一塊推出去斬首。

尤其,當她告訴龐豹,它日如果聖恩不再,或者被迫離開京師時,便下鄉去找那些曾造反如今努力在鄉間工作的堂弟吧。

那時龐豹沈默很久,終於點頭道:「你把他們弄下鄉……是這樣嗎……」

面色複雜到已經沒有辦法用言語形容。

他想不到原來龐家小少爺還是很有頭腦的吧,也不想想她可是她爹跟師父教出來的呢。

船開動了,龐何迅速回頭,看向在岸邊的小皇帝。

她做出口形:「皇帝外甥,于禮不合,你該走了啊!」

小皇帝不理她,直直望著這方。

她沒血沒淚,抹抹眼,轉身不再看他。

她看見長孫勵朝她走來,她笑眯了眼,迎上前去。海風拂拂,撩起她暗色的長袍,?那問恍若展翅飛了起來。

她的夢想啊……

現在真的要開始了呢。

自由自在地,不受天朝拘束,追著這雙溫暖的眼兒,與他廝守一生一世。

她龐何,絕對是不枉此生了。她掩嘴?吱吱吱地笑了出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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