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李今朝慢慢地吸著那泡得有點軟的麵條。

「嘶—嘶—嘶」嘶得好無聊哪。於是,筷子移向桌前唯一一盤醃蘿蔔。「哢哢哢——」

牙齒也咬得很沒勁。

最後,她眼淚嘩啦嘩啦掉下來了,默默拎著扁盒,對著監視她的弟子道:「時候到了,我得去看香香公子的不舉之症,太晚治,我怕他一路不舉到老了也抱不到親生孩兒。」語畢,也不等青門弟子臉紅回應,徑自出門尋人。

青門真是貧窮得可以,一連幾天,三餐全是煮得比她臉還浮腫的麵條,配上一碟素菜,如果她不是首吃到一口小醃魚,她會以為青門的弟子來自尼姑庵。

遠方嚴重剝漆的涼亭裡,正是那個高雅動人的傅臨春跟岳家門主在用飯,亭外是很久沒有清現過的人工湖泊……突然間,她覺得非常驕傲。

如果沒有她跟他的隱藏弟子在,雲家莊就會是第二個青門。她簡直難以想像傅臨春寄著破舊的衣物寫史!那簡直是一種罪孽啊!

岳觀武背對著她,縮在桌前理頭苦幹,娘走上涼亭,注意力放在傅臨春。他心不在焉地用食,細白的耳朵卻動了動。

她瞄著兩人,撓撓臉,自覺有點不識相,瞧,這倆人氣氛多好啊。各吃各的,照這樣下去。說不得老傅很快就舉了。她是不是該避避?青門… …低是貧窮,不算大惡人吧!

傅臨春見她停在階上,主動喚道:「大夫?」

她被迫入亭,笑道:「原來倆位都在吃飯,天位真是閑情… …雞腿!」她難以置信,瞇瞇眼暴凸。「滷牛肉?四菜一湯!」有沒有天理啊!青門把好菜塞給傅臨春?而她卻吃白麵?

好眼淚又掉出來,迎上岳觀武那種「妳瞭解吧」的眼神。她是瞭解了,這個青門門主膽小得要命,但為了美食死也要硬著頭皮跟傅臨春吃上一頓。

她吞了吞口水,自動自發地坐在石椅上,喃喃道:「我想起來了,我還沒吃午飯呢。這是最後一支雞腿… …」撲了個空。

岳觀武個子生得小,身體也有點扁扁的,因為膽小不敢直視人,所以劉海過長,幾乎遮住她的雙眼,好的動作跟猴子一樣快,轉眼利齒已經在撕裂腿肉了。

李今朝一顫,是真的連皮肉都在顫動,桌上四菜一湯只利殘羹剩飯。

傅臨春嘴角揚笑:「李大夫?」他的目力已有五成,比起前幾天好多了。

她的髮色,確是偏淡。他又撇向好有些模糊不清的面容。其實不用細看,她仍是有著那不安份的眼眸,帶點市井氣質,過有豐富的表情。

好趕緊從扁盒裡取出一個飽滿的小袋子。

「春香公子,今天你氣息很好,這是特地獎賞你的。」

岳觀武瞄上一眼,確認不是食物,繼續狼吞虎嚥。

傅臨春伸出手,讓她把已經打開的袋了放在他掌心上。好的指尖還是冷的。明明今天天氣高熱,還得靠湖水降點熱度。為什麼她的體溫跟人不一樣?他不記得她以前有這體質,難道是來到青門後發生的?

錦袋裡,是瓜子。

「瓜子。」她狀似隨口:「我愛吃,順道買的。你若不嫌棄,就吃吧。」

傅臨春垂著眼,嘴角噙著笑,嗑了顆瓜子,道:「你也喜歡啃瓜子?」

「唔,是啊是啊,我愛得不得了。」

她眼珠骨碌骨碌轉,仗著他看不見,就把他吃剩的飯菜挪到自己的面前。他咬了兩口的牛肉,吃了一半的雞腿… …她含淚,這種貧窮,她很久沒有享受過了。

「妳,妳不吃?」岳觀武抹抹口水。

「我吃我吃……」反正是兄妹,吃點他的口水不算什麼。她慢慢品賞沒有味道的雞腿。這裡的廚子到底哪來的?這樣他也能忍上幾個月,太無欲無求了吧!

她大口大口吞飯,偷瞄著傅臨春嗑瓜子的閑情風采。

傅臨春似乎察覺她在觀望他,不由得朝她看去。

她文即埋首吃飯。反正江湖盲俠之神能,已經連她的髮絲顫動都能察覺了,如果有人說,傅臨春在眼盲的情況嗝,還能伸出兩指精確無誤的戳瞎別人眼珠,她絕對第一個相信。

「嶽門主,等我傷好後,請嶽門主一定要上雲家莊做客。」傅臨春客氣道。

「做客?」送茶水過來的趙繭芙大叫。

「是啊,趙姑娘也一塊來吧。都是救命恩人,傅某是該要報答的。」

趙繭芙進了涼亭,結結巴巴道:「也,也不用了。我家門主不喜歡去太遠的地方。」

李今朝瞄瞄她,突然冒出一句,「我去過京師哦。」

「京師!」趙繭芙又嚷。

連岳觀武的小眼睛都從劉海裡眨巴眨巴地望著她。

「那是很繁榮的地方啊!沒有銀子是會被趕出來的!」趙繭芙掩不住好奇心,問道:「李大夫,那裡真的黃金滿天飛嗎?聽說只要一入京城,連天上下的雨都是銅錢,是不是多到京師人都懶得撿了?」

「… … 」好慘哪!李今朝啃著雞腿骨,撇開臉,掩去眸裡的目光。

傅臨春下意識隨她的方向移動視線,繼續悠閑嗑著瓜子,他愛嗑瓜子,卻不見得愛吃瓜子肉,沒一會兒,瓜子肉便在桌上積了一堆,他看見她不拿有殼的瓜子嗑,卻偷偷撚了顆瓜子肉去嚐。

好真的愛嗑瓜子?公孫顯害他身處險境,照說他該不悅的,偏偏此刻心情頗好,目賭好竟拿瓜子肉去拌飯吃,真有這麼餓?他一心二用,嘴裡問道:「這幾年,武林大會,青門都沒去吧?」

趙繭芙聞言,紅了臉。「明,明年門主就會去了,是不?門主?」

「… …一定要去嗎?」岳觀武細聲問。

「當然要去!」趙繭芙推了她一把,賜她一記兇狠的眼神,道:「春香公子是名門世家,不必為金錢煩惱……不像咱們這小門派,要籌個旅費不容易呢。」

「若是旋費問題,很簡單,一併由雲家莊出了吧。」

「你出?」趙繭芙文即細算起三個用的盤纏有多少。

在好低算的當口,向來容易陷人高僧冥想狀態的傅臨春,察覺右側靠湖的李今朝打了個冷顫,抱著碗筷移到他的左手側。

真有這麼冷嗎?

李今朝瞇著那細長的眼,笑道:「嶽門主,青門到底以何營生啊?」

岳觀武把臉幾乎埋進桌裡了。

趙繭芙吞吞吐吐:「靠著城裡兩間銀樓,一間當鋪,三間布莊……」

「聽起來不錯啊……等等,我在城裡一個月了,城裡就只有兩間銀樓,一間當鋪,三間布莊,這都是【南桐派】名下的吧?」李今朝詑異道。

「我,我肚子痛,告,告遲了……」岳觀武結巴著,捧著她的飯菜,迅速消失在地平線上。

趙繭芙狼狽不堪,暗罵這個李大夫什麼話不好提,偏提到青門生計。

傅臨春若有所思,忽問:「南桐派跟青門在許多年前曾是一派,後來因為細故分成兩派,城裡的生財鋪子是輪流?」

「…是…」

一搭一唱,李今朝理所當然接著問:「有多久沒有輪到你們了?」

趙繭芙像被大刀砍中似的,整個人彈跳得老高。好滿臉通紅,說道:「今年就會輪到了,春香公子你可別以為……以為我們沒本事……」

李今朝撓撓臉,暗嘆口氣。

此刻,正好有青門弟子來報,趙繭芙立刻借機倉皇逃逸,成為第二個消失在地平線上的人。

「走吧,湖邊冷。」傅臨春說道。

「你也覺冷?果然啊!天氣看起來很熱,實際是很冷的。」她看著傅臨春將瓜子倒進暗袋裡。遲疑一會兒,上前扶住他的手臂。道:「哥哥可別誤會,妹妹呢,有責任把你安全帶回雲家莊,在此之前容不個你跌倒受到傷害的。」

「安全帶我走?」他反手纏住她的手臂。

她有點傻眼,也沒料到他會應她,先是愣了下,又嘻嘻笑道:「我不懂武功,也不瞭解江湖局勢,公孫顯給我唯一的任務,就是把藥送到你手上。他說,只要你不死,那絕對能安全脫身,多加一個我也不會很難吧。」

「是麼?」他不置可否。問道:「妳聽青門提過哪兒不能去麼?」

「沒有啊。青門在這半山腰,沒聽過哪學不能去。」

「麒麟草呢?」

「麒麟草?」她反覆默唸,笑道:「我不知青門花花草草也有問題,沒特別去注意。」

他沒有再搭話,似乎又陷入高僧狀態。

好垂目望著兩人相連的影了,等了等,再也沒有去年的心猿意馬心動難抑,這算是進步吧。

「今……李姑娘。」

「哥哥得喚我一聲妹妹,這身份總要落實的。」她隨口道,進了院子,又問:「要不要我替你護法?」

「護法?」難得地,他竟是笑了出聲。

「你不必運功自療?我不是江湖人,但也能在門口守著啊。」這點小事她沒問題的。

「那不必,我功力己回七成。」他發現她呆住的身影,輕輕一笑。「我還沒走,是因為還有其他的事情。」他轉身回櫃上摸索,道:「我記得,這裡有件披風,今天天氣涼,先借妳吧。」

他看見那灰濛濛的披風,第一次看以為是灰色的,現在目力有些明顯了,才發現這披風頗舊,而且有洗不去的汙點。

他又回到門口,將披風交給持續呆掉的她,同時抽出靴裡的七彩煙棒。

「妳自己小心,青門弟了看起來沒有兇狠之心,但畢竟跟血鷹有關系。如果察覺不對勁,文即放煙火,我會趕過去。」

她回神,應道:「喔……好……」這簡直是差別待遇嘛。去年還不大願意跟她說上一句話,現在共患難,他便關心起她了。

也對,現在兩人需相互配合,否則一不小心,很容易敗在這裡。青門雖是貧窮的門派,但跟血鷹扯連,那危險度就是暴增數倍了。

她接過披風的同時,猛然被藏在披風下的男人手臂攥了過去,她差點一頭撞進他懷裡,接著,他拉開她的寬袖,露出臂肘的血鷹。

他湊前去聞。

「傅臨春你……」

他面色疑惑依舊不減,慢慢地放手。

她立即收回手臂,瞪著他。

「妳受風寒了?」

「……有一點吧」

傅臨春漫不經心地點頭。「是我誤會了,我以為妳真的中了血鷹了,血鷹入體,一開始,那紅色的血鷹痣會有淡淡的奇香,一年後服下解藥就會消失。」

她愣了愣,大笑出聲:「你是真的誤會了!血鷹這麼可怕,還沒有徹底的解藥出來,我要中了,以後一年一次的解藥,光是想到都受不了,傅臨春,既然結為親兄妹,你就不必擔心,我會以血鷹入體的方式,來期盼你的回報。」她笑得很真心。「我現在過得很好,我有一個家,這個家,沒有我爹娘,但有蘭青,有大妞,還有其他人,以前是我不知珍惜,現在啊,我很珍惜,這全拜你之賜。如果不是這次事態嚴重,我是不會回雲家莊的。真希望血鷹能在今年除夕解決,你我各有家要回啊。」

傅臨春沈默一會兒,柔聲道:「除夕前,我讓妳回家。」

她咧嘴一笑。「那就拜託啦!」

正要離開之際,傅臨春忽道:「這樣一說,我還沒有謝過你。」

她回頭。「什麼?」

「如果不是妳,雲家莊就是青門第二了。」

她聞言,笑出聲

「還好啦,雖然我也很驕傲,不過金老闆名下的人,分工合作得很好,功勞全在他們身上,我只負責擺不平的事。要不,現在也不會有空來湊湊熱鬧了。」

「煙熏的布料制袍,也是妳想的?」他依舊柔聲。

她眨眨眼,慢慢上前,五指在他眼前晃動,見他完全沒有動靜,她撓撓臉,套上披風,縮肩忍著冷意,嘴裡道:「是我想的啊!」

她誇張地看看天空是不是真的下紅雨了,傅臨春真的在問她的事?是太閑了還是發瘋了?

「我袍袖裡的暗袋也是妳吩咐的?」

她眼珠又賊裡賊氣地轉了起來,否認:「不是」

他沒有答話。八成又陷進高僧冥想境界。只是他目光放在她這方向,讓她很不自在。算了,她自行離去吧。才走幾步,又聽很他在背後道:「李今朝,妳藥盒裡過有解春藥的藥丸嗎?」

她滿面吃驚,轉首道:「不會吧,她這麼快下手,我跟她說還要一陣子啊,趙繭芙真想榨乾你最後一滴……不留任何……呃,如果你對外力協助感到有損男子氣慨,我馬上把解藥找給你。」

「妳回去找吧。」

「什麼?」

「我吃的那碗白飯裡,下了足以讓大象發情的春藥。」傅臨春慢條斯理道。

她下巴掉了下來,連忙撫上鼓鼓的肚子。

難怪他吃得這麼少!那碗飯裡的最後一粒米還正在好的胃裡滿足地跳著舞!

她拔腿就跑。

外頭雷雨正猛烈肆虐著,不定時的夏雷在今天午後提早爆發了,青門處在半山腰,雷雨交加比平地還要驚心動魄。

腳步聲自雷雨中斷斷續續不安穩的奔來。傅臨春早在等她,一聽這腳步聲,立即開門,聽見她大叫著:「別打我別打我!」

她一頭撞進他的懷裡。

她一身濕漉漉的,還沒搞清楚狀況,就從他身側鑽進屋裡。他低頭看看自己略濕的衣衫,再望進驚人的雷雨中。

誰要打她?

他瞇眼,五感大開,確定沒有人追著她,這才關上問,回頭一看,看好全身抖抖抖。

「出了什麼事?」他問道。好全身濕透,連長髮也濕答答地黏在臉上,青門再窮飛會有把破傘才對。

好眼珠了明顯地滾來滾去,這次卻不是不安分,而是像賊學在觀察四周。他看著她到窗前,非常小心地關上窗了,不露一點組縫。

「誰在追你?」他疑聲問道。

「沒,沒有啊……」她全身發抖,偶爾雷聲大作時,猛地跳起。最後她索性掀開床底下,看看有沒有空隙可以躺藏。

他還是第一次見她會有這樣的恐懼。他不動聲色道:「我本想趁這樣的雷雨,出去一趟尋東西去。」

「啊?」她蹲到床角,像隻小白兔一樣瑟瑟發抖,哪上卻笑道:「你眼睛不看不見,怎麼出去?」

「我目力已恢複七成。」他淡淡答道。

好慢慢對上他清泉般的眼瞳,而後大笑:「這真是太好了!」好文即起身,走向他。「公孫顯說得果然沒錯,你功力很快就恢複了,現在很好很好很好……很好……對,你快去吧。這麼大的雨,不會有人過來不是我定時來看你病情,中途遇上這大雨,我也是不會來的。」

她笑得過份爽朗,站姿僵硬過了頭。

傅臨春慢悠悠地坐回床上,瞟她一眼。

「妳全身都濕了,如果妳不介意,櫃上有換洗的衣物……妳就暫時委屈點吧。」

一聽換衣,她就是一抖,想起除夕那天飛是換新衣……她勉強打起精神,搬了張椅子就坐在他面前。

「我不冷,一會兒就乾了,這種雨,很快來,很快走,沒事的。」她看見茶几上還有些瓜子,為了分散心神,她抓了一把放在掌心,一顆顆專心地嗑著,手指卻微微了著抖。

每一顆瓜子殼都被咬得稀巴爛,她根本不是一個愛嗑瓜子的人。傅臨春自她掌心取過完整的瓜子,細心地開出瓜子肉,分給好吃。

她一愣,沒有料到他會這麼做。

「妳怕打雷?」他溫聲誘導。

「……」

「這也沒有什麼好害臊的,姑娘怕打雷,不是件差恥的事。」

她哈哈笑道,「你說得對,徵打小啊,怕雷怕得要命!每次都是我爹1抱著我避雷呢。這個雷……很容易打中人,對吧?」

「是麼?」

好急促地又笑。「說起來啊,我們當親兄妹是正確的,瞧,當了親兄妹,說些體己話,也不會讓彼此誤會,那個……」又是一聲大雷嚮起,她馬上回頭看著門窗,很怕雷公破門而人。她終於熬不住,牙齒打顫:「哥哥,我知道你是不怎麼喜歡我的,我現在,也,也絕對,沒有在喜歡你,所以,你,你暫時充當一下,我,我爹吧……賣我一個人情,改天,你要什麼我都給你……」

傅臨春見好面色慘白,呼吸斷續,分明是要活活嚇昏的徵兆。他暗暗吃驚,但面色不改,笑道:「好啊!」

好神智已經混亂,撲上床抱住他的纖腰,把臉埋進他懷裡,顫聲道:「爹……蘭青……蘭青,我沒做壞事!我沒做壞事,對不對……」

他托住她的腰身,讓她完全躲上床來。

好冷的身子啊!他神色不露地用指腹輕碰她頰面,頸間,甚至手臂,全是冰冷冷的。淋了一場雨,再怎麼發寒也不是這樣的冷度。他撩起她的衣袖。再一次確認臂肘的血鷹是畫的。

「蘭青,你為什麼不答我?我不要被劈,再給我點日子,再一點就好鄭

她是找爹還是找蘭青?傅臨春微微攏眉,個過是放柔聲音道:「妳當然沒做壞事。」懷裡的人兒聽見這話鬆了口氣,但一聽到雷聲過是緊磞起來。

「蘭青,你就照以往,點我睡穴,雷一打,我就頭痛,頭好痛好痛……這一定是老天罰我的,雷公走了再讓我起來吧,大妞,太妞呢?讓她離我遠點,我要被雷劈了,她,她好替我送,送終……」

傅臨春面露驚愕,問道:「頭痛?哪兒痛?」修長的手指輕移到她耳後的某個穴處。「這裡麼?」

「好痛好痛……拜託,蘭青別再整我了……」說到最後一個字時,驀地軟倒在他懷裡。

傅臨春要讓她睡在床上,但她縮成僵硬的蝦球,要強行扯動是可以,但他過於震驚,最後還是任著她抱著他的腰身。

雷聲又轟轟大作,她在夢裡不甚安穩,極白的臉色依舊有些恐懼。

頭痛?照說不該有的,為何又復發?他尋思片刻,暗暗運氣,體內真氣漸漸回籠,他遲疑一下,不敢運氣暖和她的身了,她身子異常冰冷,若是受風寒就算了,要是其他原因,他這一運氣,說不得有反效果。

他輕輕碰著她蒼白的臉頰。這次還是自她十五歲後第一次靠他這麼近啊……他的指腹替她拂去頸間的雨珠,俯頭接近她的頰面,而後頓住。

他沒親上她的臉頰,衹是拂過她的髮絲,摸過她左耳的傷疤。現在她的耳環還是毛絨絨的胖球,卻沒有鑲著珍珠,顯然是新買過的。

以前那鑲著珍珠的耳環,就這樣……默默地消失在她的世界跟記憶裡了吧。

她夢到一路上,被大雷追著。

追到最後,終於被雷打中,嚇得她直挺挺地坐起來。

好用力深呼吸,再吸再吸,把心肺充得胖胖的,確認自己還在心跳中,才慢慢回過神來。

好看見自己枕在一個男人的懷裡,正要脫口「蘭青」。謝謝他每資在大雷時陪她,但她察覺有點不對勁。

好緩緩抬眼,細長的眼睛就此暴裂。

傅臨春衣衫有點發皺,半躺在床邊睡著,簡直春光逼人!

娘咧,她是不是認錯人了?好跟傅臨春共睡一床?她撓撓臉,低頭看看自己同樣發皺但完整的衣物,哀歎一聲,小心爬到床尾下床去。

果然不舉,不舉……不。他不是不舉。不喜歡的人,他是不會理會的。看看除夕夜他是怎樣對她的吧?蘭青說過打雷時好的瘋樣,她很可能巴著傅臨春不放,他才被迫共睡一床。

鞋子還有點濕,她正要踢掉鞋子,忽地一頓,慢慢對上床上那道目光。

她微微往左移,那目光就往左移;她微微往右移,那目光就跟著往右。她神色自若地把赤足重穿進濕鞋裡,嘻皮笑臉道:「哎喲,哥哥看見我瘋婆子的樣兒,可千萬別亂傳,要不將來我一嫁不出去了。」

「也不像瘋婆子,倒挺像小白兔。」他笑,翻身坐起,掩嘴打了個呵欠,依舊優雅。

她傻眼。

「嗯?」他懶洋洋地揚眉。

「……哈哈,小白兔也不錯啊!」她又撓撓髮,陪笑道:「下次我會小心點,唉,人真的不能有缺點,這種雷啊,一劈到人,肯定成焦炭的。」

「雷不會劈人。」

她抖了抖,沒有答話,而後又笑道:「最近天天下大雨,明天我會注意些的。」

傅臨春看著她,問道:「明天又打雷,妳會怎麼躲?」

「唔……」她擠眉弄眼,得意洋洋:「我問過青門,這裡有地窖,我躲去地窖就沒事了,那兒雷聲小。」

「是麼?」他若有所思道。

難得傅臨春這麼主動關心她,害她差點以為這人冒充春香。也幸虧她快要心如止水了,要不,這大雷一劈下來,她還有活路嗎?

她眼珠子又不安份地轉動著,瞄到傅臨春正望著她,她心一跳,笑道:「那我先走了,你……繼續療傷吧。」七成的目力到底有多少,她一點慨念都沒有,只是覺得自入青門之後,傅臨春願意跟她多說些話了,她可以理解那是共坐一條船,但他的目光似乎老是一直停在她臉上。

她再偷偷測試一下吧,退到門口,她笑道:「哥哥,這七成視力不知能看清楚多少呢?」

「夠看清楚了,妳站在門口。」

她伸出五根手指亂動著,道:「這樣呢?我在幹嘛?」

傅臨春輕輕一笑:「妳在跟我說話啊,還能幹嘛?」

哇:原來七成視力這麼差,她暗裡哼了一聲,哈哈笑道:「那我先走了,我還得回報你的病情給趙姑娘她們呢。」

「妳道,青門的結局該要如何才好呢?」他忽問。

她一愣。「這話怎說?」

「青門跟血鷹有勾結,甚至藏有人人聞之喪膽的血鷹藥材,若是公諸於世,江湖盟主自會派人除去青門。」

「這不好。」她文即答道。

「不好?」

「青門也不是自願……因為太窮了……」

「那是妳沒中血鷹,一但被植人血鷹,一生都得為這殺人組織殺人,妳可以說,有的心甘情願,有的不情不願,這其中總有恨青門入骨的。」

她沈默一會兒,道:「青門弟子一直很少外出,江湖發生了什麼事,她們不見得知道。貧窮也不是……也不是罪大惡極的事……」

「妳跟她們混得挺熟,這不是好事。」

「唔……自動就熟了,我也不是刻意……」

「現在不頭痛了?」

她愣了下,對上他關切的目光,「不,不頭痛,只有打雷時才會痛。」

「孔海穴在痛麼?」他比了下耳後的某一處。

她呆住。「你怎麼知道的?」

他皺眉,「什麼時候開始的?」

「……打雷時。」傅臨春真的被附身了吧?章然這麼關心她?

「打雷?」他重複著,又問:「讓大夫看過了?」

「……看過了看過了,沒什麼事。」她嘻嘻笑道:「哥哥,你這麼關心我,倒讓妹妹怕得緊。我知道你是個隨和的好人,要不,我很可能會誤會了,下次,別再這樣對我噓寒問暖了,我濫情,很容易動心的。」

他不說話了。

不必再多說什麼,她自動白發消失去,反正在他眼裡,她應該跟垃圾差不多等級。她拾起扁盒。確定外頭雨停了,便踩著濕答答的鞋子走了。

「別打我別打我,我快要沒感覺了,瞧,我睡在他懷裡可沒作春夢……我不騙人,蘭青可以作證的……」她嘀嘀咕咕說服自己,一路遠去,完全沒有料到她聲如蚊吶,過能讓傅臨春聽得一清二楚。

身姿如行雲流水,矯若遊龍,李今朝不懂武,看不出岳觀武的武功高不高,只知道她招數似乎很簡單且十分流暢。

岳觀武一看見她,文即躍下木樁躲到樹後,探出一雙眼睛,東張西望。

李今朝笑嘻嘻道:「傅公子沒來。」

岳觀武這才安心現身,細聲道:「妳跟春香公子走得很近,我以為……」

「哈哈,那是因為我是大夫啊!」李今朝坐在木樁上。

劉海下的眼眸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後像個猴子一樣跳到她身旁的木樁,伸手道:「幫我把脈。」

李今朝眨眨眼,哈哈笑著,而後咳了一聲,誇張地嘆氣:「我受血鷹之苦,岳姑娘是知道的。這幾日,把脈不准不准,神醫快變成鬼醫了。」順口轉換話題:「岳姑娘,我瞧妳也是個好人,再怎麼窮,也不該跟血鷹扯上關系啊!」

岳觀武悶不吭聲半天,才細聲細氣道:「門裡的事,都是繭芙在管。」

「趙姑娘想竄位?」看不出來啊!

「不,她都是為青門著想,沒有她,青門早就垮了。」

岳觀武低聲道:「雲家莊寫史,名家門派都會定時千里過去騰上一份,以供自家收藏,青門這一代沒見過什麼世面,了不起最遠的旅途就是到城裡,哪可能去千裏外的雲家莊?繭芙主張青門不能太脫節,我只好偶爾夜探南桐派讀那些騰來的江湖史。」

「……」本來雙臂環胸縮肩禦寒的李今朝,聞言,一個不隱,滑落木樁,娘咧,青門簡直窮到骨子裡去了。說來她還是感謝爹娘的,自小就教她如何在市井間混,就算娘親不教她高雅的氣質,但是混一口飯吃是沒問題的

岳觀武跳到她身邊的沙地上,繼續細聲道:「那些冊裡有提到傅臨春師承上一代閒雲公子,武功深不可測,尤其他醒後只是受了些許內傷,並沒有成瘋子……再加上冊裡提到傅臨春才知過人,洞窸人心,任誰也逃不過他的法眼,怎會看不穿他是誤踏陷阱?」

「……這個冊是誰寫的?」吹捧得太誇張了吧!

「春香公子本人寫的,絕無虛假。」

「自己寫自己,我得說……真是名乎其實啊。」李今朝索性盤腿坐在地上,舒服些。「岳姑娘跟傅公子談妥什麼條件?」

岳觀武迅速瞧她一眼,又垂下。「他沒跟妳說?」

「我跟他,泛泛之交罷了。」她笑得很坦率。傅臨春哪會跟她說這些?反正她的責任就是送藥。

除此之外,他沒有必要告知她任何事。

「泛泛之交怎會專程混進來救人?」岳觀武不待她說話,又細聲道:「妳跟春香公子身上都穿同一種料子,青門雖窮,但小時候我也曾看過師父穿過一回這種黃金料子,後來實在沒錢了,師父才拿去當……妳哭什麼?」

李今朝抹去眼淚,哽咽道:「別介意我,妳繼續說,我是……一個情感很充沛的人……」她身上的衣料還不到價比黃金的地步,竟會被人認為黃金價……她哭啊!

「繭芙都是為了青門,為了我……」岳觀武被她牽連情緒,眼眶也紅了。「我跟春香公子談妥,只要將來他平安出去,!撰寫江湖冊時,記得多揚青門幾筆,只准提好的,最好連繭芙都提上一筆,那麼就算我們沒有到江湖走一趟,也不會令師父師祖她們丟臉的。

李今朝聽到此處,眼淚又嘩啦嘩啦地掉下來了。她的本性中,本就情感偏豐富,要哭就哭,也不遮掩,隨性至極。去年在傅臨春面前,是拼了老命忍著眼淚,還是大妞的鐵頭功才讓她找個藉口發泄。

如今,好肆無忌憚地大哭出聲,岳觀武一見這個陌生女大夫為青門流下同情淚水,不由得大受感染,兩人抱在一塊痛哭失聲。

「妳放心,我不會跟妳搶春香公子……」

「……他是我親哥哥,沒什麼搶不搶的」

「親哥哥……」岳觀武想破頭也記不得春香公子有個妹妹。「是青門對不起妳!我有記憶以來,青門就有麒麟草了,我天天偷吃都沒出事,哪知有人願意花錢買一山廢草。我們只當是天降橫財。我跟繭芙以為血鷹只是小小害人,直到年前我在南桐派騰來的冊子裡看見血鷹的可怕,我們才察覺不對勁,如今已成共犯,誰也脫不了身……最恨的是,那人還砍價!砍價啊!」

商人砍價,本是理所當然,但這話李今朝可不會不識趣地說出來。

岳觀武站起來,軟聲道:「我不忍拂繭芙忠心,她要繼續跟那人合作下去,我也隨她去做,只是對不起你了。」

「血鷹都中了,也沒有什麼好對不起的。岳姑娘是青門門主,總得拿點權威,管點事的。」李今朝不甚介懷道。

岳觀武垂下頭,過了一會學,低聲道:「我跟春香公子還談妥了其他條件,繭芙給他的春藥都由我來吃,他才不致於被迫……」

李今朝的眼眸暴凸,下巴差點一塊滾到地上。這就是傅臨春服了十頭大象都會發情的春藥,還沒有任何反應的真正原因?

她還以為,傅臨春自己解決……還以為傅臨春自製力強到無人能敵;還以為青門買來的春藥是過期廉價貨……更以為傅臨春絕對不舉的……

那他豈不是開她玩笑?

他瞎了眼,把她看成了別人是不是?

以前她喜歡傅臨春,即使少打照面,她也會格外注意傅臨春的一切,他絕不是嚴肅的人,他喜歡發呆,脾氣好,好到她都懷疑如果岳觀武想要霸王硬上弓,他也會躺在床上說「好,來」。然後任君蹂躪……當然,她是例外,傅臨春是連點機會都不屑給她的。

跟她開玩笑?等她投胎吧。

「唉……誰教我無能呢……」幽幽嘆息傳來。

李今朝抬眸,望著那飄然遠去的孤寂背影。一個門主不管事,全交給忠心弟子,偏偏弟子又不是生財的高手。

其實,青門最雖要的,就是一個金算盤,而不是隨便把人塞給名門望族,就以為能一步登天,從此衣食無虞。

江湖上,到底還有多少個青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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