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八月初三,平甯城平甯大會,公孫顯親呈血鷹名翠,盟主聞人收之。當天,聞人莊遭人放毒,莊內傷亡慘重,名翠被奪。當日傍晚,公孫顯之姑要白、七公子傅棋失蹤。初四,屍身尋獲。

  朝官屠三瓏曾為江湖人,後封武狀元,自動請纓,接手調查血鷹之事。至此之後,不論朝野,皆有人陸續死於血鷹之毒,死後肚破腸流,屍身腐爛沾毒。

  七年後,血鷹之名,漸淡。

  屠三瓏功不可沒。

  江湖大事記,春香公子

  平甯城,聞人莊

  「事情好象挺麻煩的。」傅玉自門外進來,瞧見傅棋悠閒地啃著瓜子。

  「怎麼了?你偷看到什麼了?」傅棋笑問。

  「誰說我是偷看?」傅玉歎口氣:「原來這次平寧大會,有朝廷命官來了。」

  「朝廷命官?咱們跟朝廷命官向來是表面三分禮,私下各走各道,每年舉辦的平寧大會,都是以武林盟主為首,商討江湖一年大事,這幹朝廷命官什麼事?」問歸問,傅棋卻沒有多大驚訝。

  「還不是血鷹殺官員的事。原來不只咱們這樣認為,連朝中都有人懷疑血鷹的頭兒是朝廷同僚,所以京官千里來了。」傅玉暍了口水。「公孫小姐呢?」

  傅棋閑閑道:「在隔壁房默著名單呢。是哪位官員來聞人莊的?」

  「說別的你可能不認識,但這個你一定認識。你可記得二十幾年前朝廷選拔的最後一任武狀元屠三瓏?」

  「記得。」傅棋微笑道。

  「就是他。以武狀元之身入朝,幹了二十幾年的文官,也夠悶了。他還算有點良心,願意為江湖出一份力,揪出血鷹之首。七師兄,你不知道剛才我在門外看,公孫先生拿出扁盒時,在場有好幾個人臉色微變呢。」

  傅棋哼笑:「這些人真不會作戲,看來十有五六都是中了血鷹毒的人。」

  「七師兄……你瞧,山風是不是有點古怪?每回她睡覺都得靠公孫顯點穴,她不像貪嘴的人卻又不停的吃。上回在魏林府裏,我搶了她兩塊糕,她緊張個半死。」

  「是嗎?」

  傅玉看他一眼。「七師兄,你……」

  「嗯?」

  「你看起來非常愉快。」

  傅棋摸上臉,笑道:「我不就是這樣嗎?天生開朗是我的本性啊。」

  「上回在魏林府裏,我幫山風回車裏拿籃子,你不在,照理你該在那裏守著馬車,防人下手的,你去哪了?」

  傅棋笑道:「我是去上茅廁了吧。對了,我去看看夫人吧。」

  「我跟你一塊去吧。」傅玉道。

  傅棋點點頭,來到門口時,他忽然說道:

  「對了,你可知為何公孫小姐在默名單,公孫顯卻不在場?」

  「自然是公孫顯要引開旁人的注意力了。現在由他親呈名單給盟主,沒人會想到真正名單還在公孫小姐腦子裏呢。」

  「錯。」傅棋笑道:「公孫顯獨留公孫要白一人,正是個誘餌!本來我也沒想透,但現在還不算晚,這一路上公孫顯等的就是血鷹上門搶人!」

  「咦!」傅玉駭然:「七師兄,你說的可是真的?這不是在害公孫要白嗎?」

  傅棋聳肩。「公孫顯的算盤是打錯了。那份名單只是混在市井江湖中的人名,不算重要,真正重要的是公孫山風那冊子裏的官員名單,不,應該叫她公孫要白才對。」他頭也不回,歎道:「老八,其實在雲家莊十年,我真是喜歡這樣的生活,真的,如果她沒讓我瞧見那冊子,我想,我還是能拖一日是一日,可惜,真是可惜,失禮了,老八,以後……各自為主,你保重了。」語畢,突出重擊。

  傅玉一臉錯愕,緩緩滑落倒地。

  傅棋頭也不回地攏門離去。

  聞人莊的莊園平靜如昔,前頭還在聚會。還聚什麼會呢?市井江湖的名單確實是真,裏頭也有他的真名,但,出來混江湖的誰肯用真名?要一一對出來,那耗費的時間可不是用幾天來算的。

  反倒是公孫山風冊裏那份官員名單。朝官不比江湖人,人名皆屬實,一經公開,那非得掀起大浪來,到時真出了事,他連解藥都拿不到了。

  只是,他不懂公孫顯是雲家莊人,這麼執著血鷹做什麼?只要公孫山風永遠不揭其名,誰會知道她是過目不忘的公孫要白?

  有什麼自他腦中一閃而逝,他一時抓不穩,但他一點也不煩心。

  忽地,迎面有人走來。此人是陌生的,外貌約是三十出頭,一雙眸內斂穩重似比外貌年齡還要老熟,經過他時,他聞到淡淡的藥味。

  「兄台!」傅棋忽然叫住他。「你是聞人莊裏的人?」

  那男子回頭看他,微微一笑:「七公子,你要找聞人盟主嗎?」

  「你識得我?」他眯眼。

  「雲家莊數字公子誰人不識,今早你一進莊時,大夥都是看見的。」

  「你是聞人莊的藥師?」

  那男子微微點頭,氣質頗為出眾。

  傅棋見他底盤不算高手,稍卸心防,再問:「公孫先生呢?」

  「尚在前廳。」

  「聞人盟主呢?」

  「前廳還在開會呢,七公子怎會不知?」

  傅棋點點頭。「我明白了……公孫夫人被安置在哪個庭院?」一入莊,公孫顯便將她安置到偏遠樓院,真是保護得夠徹底了。

  那男子聞言,道:「七公子要找公孫夫人?」

  「嗯,我有事要找她,你引路吧。」

  那男子遲疑地點頭,便轉了個方向,帶他往另一偏僻處走去。

  傅棋走在他身側三步,打量著他,又問:

  「你身上藥味頗重,想必長年浸在藥物裏吧?」

  「是啊,我是藥師,唯一專長就是藥物,以前,我常照顧兄弟們的身子,可惜,現在我唯一想救的,卻一直救不了。」

  傅棋皺眉。「你藥理若是不佳,自然救不了人。」

  「我長年學醫,還是比不過一個老神醫,我確實藥理不佳。本來這次我偕同島上兄弟前來,就是想賭上最後一個法子救我侄女,不料,她的相公竟然有可能找到解藥,這讓我們欣喜若狂,她這十幾年來過得不快樂,我們這些叔伯自然也不好過……七公子,雲家莊數字公子再不才,也不會為虎作倀,你再不住手,就再也回不了頭了。」

  傅棋本是愈聽愈詭異,聽到最後一句,他臉色遽變,不花時間質問此人,先下手為強,袖中閃光一現,似是沒入對方的心肺。

  他看著那人倒地不起,撩過衣角奔進院子裏。

  公孫山風正坐在亭子裏,提筆寫著字,瞧見是他,微笑道:

  「你來啦。」

  傅棋沈默地看著她,同時搜尋四周。靜悄悄地,連個人影都沒有……公孫顯極端保護他的妻子,怎會連個人都沒有?

  「公孫要白,你到底想怎麼樣?」

  她訝了聲,笑道:「我被你認出來了嗎?我不想怎麼樣,只想趁著我還活著,把你這個暗樁自雲家莊裏拔除而已。」

  傅棋眯眼,冷笑:「哼,帶你回去複命後,我也不能再回雲家莊了。你當山風當得好好的,偏要在我面前露餡,好,就帶你回去讓你嘗嘗我受過的苦,從此咱們是同一船上的人,誰也別想離開血鷹!」

  「唔,我早就離不開了。」她笑道,又重複一次:「我早就離不開了。」

  傅棋微愕,但身後細響,讓他不及深思,一轉身——

  「屠大人!」他脫口驚喊,看著屠三瓏帶著隨身護衛入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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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屠三瓏年約五十,但外型約莫三十出頭而已,他一身文人錦服,行路有風,一進院先是看見傅棋,再移向亭子裏的山風。

  「是姑娘找我嗎?」屠三瓏打量她。

  「正是小女子。」山風笑容可掬,也沒起身行禮,合上冊子,捧著食籃吃著她的保命食物。「大人已來,那就是看見我寫的條子,上頭的人名大人一定很熟。」

  屠三瓏微笑:「是很熟。」他完全沒有設防的打算,逕自入亭落座。「我過來時,假稱我舟車勞頓,先回房休息會兒,聞人不迫跟雲家莊的公孫顯沒察覺異樣。姑娘可滿意嗎?」

  「滿意滿意。」

  「好了,姑娘,敢問你是哪位?」

  「我複姓公孫,」山風還是笑盈盈著。「本名要白,我大哥見我薄命,便為我取了延壽小名。」

  屠三瓏一頓,詫異地打量她。「你就是公孫要白?公孫雲的義妹?」

  「正是。大人跟我大哥相識嗎?」

  「當年閑雲之名,誰不識得?」屠三瓏又恢復可親的笑容。「你找我,到底想做什麼呢?你大可把名單呈了上去啊。」

  「其實一開始我不知道找誰,別說京師路途漫漫,連入了皇城,要見到京官也是不容易,我一介小女子能做什麼呢?正好,您來聞人莊,我這才有了眉目,不然,我還想,要引傅棋出面搶我真是不容易呢。」她沖傅棋笑笑。

  「在魏林書房裏,我蒙著面你怎麼認得出?」傅棋沉聲問。

  山風苦笑。「你忘了我過目不忘嗎?」

  傅棋冷聲道:「那麼,我早該在那一次就親手殺了你。」

  屠三瓏擺了擺手,示意傅棋住口。他專注地盯著山風,問道:

  「姑娘不把官員名單交給公孫顯,是怕牽連他吧。我也是名單上的一名,為何你還要交給我呢?」

  「我大哥曾說,武狀元屠三瓏出名的不是功夫好,而是高潔的心志。江湖本都是些隨心而為,不受束縛的人,偏偏出了個屠三瓏;心甘情願入朝為官,系起江湖與朝廷的和平。」

  屠三瓏沈默一會兒,笑道:「閑雲如此看重,屠某倒是負疚在心了。既然如此,我也不瞞姑娘了。」他卷起衣袖,有塊血紅的老鷹展翅在他的臂肘上。

  「我也有啊。」山風言笑晏晏。「不過恕我不便給大人看。十二歲那年始,我便有了這不想要的烙記。」她下意識摸著右臂的齒痕。

  傅棋瞪著她,脫口:「不可能!絕不可能!如果你真烙了這老鷹,沒有解藥萬萬不可能活到現在……」他瞪著她還在吃食,腦中驀然想起傅玉說起她的古怪。

  屠三瓏平靜的眼眸抹過激動。「姑娘如何解毒的?」

  「當年老神醫試過各種方法,最後改變我的體質,以每日食不停,餵養腹中蟲子。我一清醒它便醒而討食,我一入眠它也跟著睡眠,我一死它便破體而出。」

  屠三瓏猛然超身,厲聲問:「神醫呢?就只有這種方法嗎?」

  傅棋也一臉震驚。

  「神醫未試完全,便已仙逝。」山風淡淡答道:「我五叔自那時接手,可惜,至今毫無進展。」

  屠三瓏臉色一變,咬牙:

  「如果我記得沒錯,你五叔正是前任五公子。前任五公子專才藥理,奇智頗高,連他也沒有進展……如果有解藥,五公子能研究藥方,依著多配幾副嗎?」

  不止她一愣,連傅棋也是呆了呆,他期期艾艾地說道:

  「屠大人,你這不是……」想背叛血鷹嗎?

  「你就沒想過嗎?每年定時領藥聽令,要你去做不甘願的事。」屠三瓏冷笑,話鋒一轉:「我原道雲家莊公孫顯承父之名,武藝必是超群,哪知前廳幾個比試,竟小輸本官,我正為閑雲感到遺憾呢,不料,他競能不動聲色跟著我來,果然虎父無犬子。可別告訴我,連閑雲都專程為姑娘回到江湖上呢。」

  「家父不問世事多年,如果大人肯惠賜解藥,讓前任五公子研究藥方,救回內人一命,公孫必感激不盡。」

  山風猛地抬頭,嚇了一跳。

  傅棋轉身,面色亦是駭然。

  蝴蝶拱門前,公孫顯一身黑衣飄然,手執無鞘長劍,渾身戾氣末收,顯然方才殺氣凜凜,一有差錯便會出劍相搏。

  屠三瓏一怔,回頭看看迅速垂下臉的山風。「姑娘是公孫顯的妻子?」

  「嗯。」她輕聲應著。

  「我與要白,並非親姑侄,屠大人不必驚怪。」公孫顯穩步走進院裏,無視傅棋的存在,停在屠三瓏的面前。

  屠三瓏微微笑道:「江湖人不拘細節,但賢侄也要小心有心人胡亂放話。」臉色一斂,道:「血鷹是個組織,人物遍及朝野,齊大人是血鷹裏的人,他忍受多年,終於是忍不住了。賢侄,我此次前來,表面是奉血鷹之命,特來觀望情勢,實則想與盟主聞人暗地聯合瓦解血鷹,但這事關重大,光是名單裏就有一品官,這一折騰下來,恐怕幾年也不止。」

  公孫顯毫不考慮道:

  「大人如需雲家莊,儘管吩咐。聞人莊也定會配合,務必剷除血鷹。」

  「好,很好。那我更不能瞞你了,今年年初制藥者病亡,照說應該有藥方子,但藥方子緊扣在首腦手裏,要多拿實在不便。每年藥包數量固定,每人一帖足橕半年,這一次我帶了幾包藥來,就是分賜在我名下的人。」

  公孫顯不語,等著他的下文。

  忽然間,屠三瓏袍袖一揮,身後三名護衛立時斃命。

  屠三瓏掏出三包藥來。「如此一來,這三包藥無用,就請賢侄代為轉交。不求真正解藥,只求找出成份量數,依著方調藥包,讓許多可憐人不再受到控制。如果還是不夠……」他往博棋看去。

  傅棋面色如紙,連退三步。

  公孫顯竟不作聲,無視傅棋的性命。

  一聲歎息忽地響起,清朗高聲,自高處傳來——

  「三包已夠,傅棋畢竟是雲家莊之人,顯兒,你未免太過狠辣,還請屠兄放他一命,讓小弟帶他回島管教吧。」

  屠三瓏驚喜交集,抬眼往屋頂望去,屋頂無人,但——

  「閑雲,你果然出現了。」

  「十多年不回中原,中原早已物是人非。舍妹離島多日,小弟心有不安,便重回江湖,哪知遇上這事。屠兄若不嫌棄,可願與小弟共飲一杯?五哥正在門外候著,屠兄若有藥理之享,儘管詳問。」

  「這真是極好。」屠三瓏收起山風那冊子,道:「雲家莊不涉入是正確的。姑娘,你最好也忘了你曾看過的名單。」

  「我會忘的。」山風笑得很美麗,柔聲道:「很快很快就會忘了。還請大人,務必一定要完成要白的心願,讓這世上再也沒人受血鷹之害。」

  屠三瓏盯著她半天,又看見公孫顯緊扣住那解藥,仿佛怕一不注意,就會失去似的。

  他遲疑一會兒,道:

  「賢侄,這解藥……只能應付每年定時服藥的中毒者。」見公孫顯猛然抬頭瞪他,屋頂上也是靜默一片。他歎息,不得不再說著:「就算是我,明年若無解藥續命,僥倖活過一年,這解藥對我也再無用處,依那老神醫所為,應是冒著餵食姑娘腹中蟲子的危險,讓宿主與蟲子共存,姑娘今年不小了,餵養十多年的蟲子,其烈毒已非解藥可以控制,只怕……藥石罔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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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嘿嘿。」一見他進房,她立時下床,面帶孩子氣的笑顏。

  公孫顯看她一眼,嘴角淺淺揚起,道:「我當你不回房了。」

  「不會不會,晚上有點冷,我要再陪著大哥他們,那肯定會受風寒。」她扮個鬼臉,笑道:「不如回房抱暖爐。」

  「你很冷嗎?」指腹撫上她圓滾滾又有彈性的頰面。她的臉頰比他還暖呢,哪會冷?他也沒戳破她的謊言,看她上了床,他也跟著上床放下床幔,道:「明天一早,我請五叔跟咱們回莊。」

  「喔……」她一躺下就偎進他的懷裏。「大哥他們來……你都知情?」

  「嗯,一進聞人莊就知道了。」

  他知道卻沒告訴她。什麼也不肯告訴她。她有點惱他,卻又生不了氣。

  「回莊之後,你要做什麼?」她低聲問著。

  「我?自然是陪你一陣了。」

  她眨眨眼,抬眼對上他深暗的俊眸。

  「公孫顯,你老是在騙我。你又要去尋解藥了嗎?」她驀地閉上嘴,深吸口氣,展開笑容:「成親五年,前三年你留在島上,但大半日子都跟著五叔,聽到哪有解毒聖方你便尋去;後兩年你回到雲家莊,以先生之名奔走江湖,為的也還是治我身上的毒。你這樣……我、我覺得現在這樣也就好了,你不要再為我忙了。」

  公孫顯靜靜地抹去她的眼淚,淡聲道:

  「我心甘情願,你嫌什麼呢?」

  「我才不是嫌呢。我只是想……想日子好好過,你別老忙著替我找藥,哪怕你是好好過一個晚上都好。」頓了下,她含淚笑著,有點靦腆。「如果可以,我是說,今晚上,如果你有、有那個……興趣,我們可以試……圓、圓……但得把燭火熄了,不准嫌我胖!」

  他盯著她半天。

  「嗤」的一聲,燭火忽然滅了,房內沉進一片黑暗裏。

  她深吸口氣,屏息以待。好,來吧!

  他精實的身軀覆了上來,隔著薄薄的中衣,他偏涼的體溫傳了過來。

  她是傻子,以前一直以為是他體質,現在才明白是他練功所致。

  他吻著她的嘴,舌尖遞過嚼爛的食物,她才一口吞下,他就加重了這個吻。

  又深又重。

  無法喘息。

  她下意識抱住他的腰身,承受他的熱情。她十二歲出事,今年二十五,她後半段的生命裏與食為伍,斷不了斷不了,十二歲前正常人的生活她早忘光了,就連想跟心愛的男人正常的相吻,也只能偷偷幻想一下。

  現在,她才算真正體會這種奇異的感覺。

  她的身子微微拱起,本來抱住他腰身的十指控制不住地勒緊他的衣衫,痛到眼淚狂噴也要忍下去。

  模糊的意識裏,有人撬開她的嘴巴,塞進甜甜的東西來,她馬上吞入腹中,現在連吃,她都是靠本能了。

  淡涼的吻落在她的眼上。她吸吸鼻子,討好再道:

  「其實,不吻也行……咱們再試試。」

  「要白,你想試試麼?」黑暗裏,他的聲音好沙啞,卻不是跟激情有關。

  她點點頭,開心笑道:「我們可以再試,只是你別笑我,若是在緊要關頭,我還在吃,你也不能笑我醜的。」

  她笑著伸出手,摸上他的臉龐。他右臉頰有輕微突起的傷疤,這是他為她受的火傷,就只為她只為她。

  「會很疼嗎?」她憐惜地問。

  「沒感覺。」他取過食物,一口一口喂她。

  「才怪呢,你咬在我臂上的疼痛遠不如灼傷的疼,我都疼得哇哇叫了,你會不疼嗎?」繼續摸著他的臉,雖然眼睛已經永遠記住他的長相,但就是想摸著他。

  「我真這麼使勁的咬?」

  「都留傷了還不算使勁嗎?」

  「留了才好,你才會時刻惦記著我。」他的聲音極輕,竭力隱忍著什麼。

  「以後我不敢說,現在我是非常非常愛你呢,顯兒。」摸著摸著,指腹停了下來。

  他的臉……是濕的。

  「顯兒……我的眼淚,怎麼落在你臉上了呢?」

  「是啊。你的眼淚落在我臉上了。」他柔聲道。

  她嘴巴緊緊閉著,不敢說話,怕一開口,就真要眼淚鼻水齊流,難以抑住了。

  他忽然想起身,她連忙用力抱緊他的腰身。

  「我不重嗎?」

  「不重不重,我喜歡,我很喜歡的。」她笑眯眯地,淚珠不受控制地滑落。

  他沒有再說什麼,就這麼輕輕壓在她的身上。

  「要白,你真的想試麼?」他又重複問了。

  「想想想,相公你不嫌棄就好了。」

  「不。」他淡淡笑道:「圓房這種事,要做也是可以,但現在總不是時候,得等你真正好了之後。」

  她一愣。「我不可能好了。」他還在奢想什麼?還沒從夢中醒來嗎?

  他停頓稍久,才輕聲道:

  「這幾年,我陸續送各式珍奇藥材回島上讓五叔研究。先前,天罡派送我金綿綿,它的毒性跟血鷹很像,我本來沒掛在心上,後來一想,就算跟血鷹無關,但既然是劇毒之物,總有相通之處,五叔也可加以研究。方才五叔找我談過,金綿綿極為毒悍,至今世上未有解藥,但它未必不能相克其他毒物。」

  「你、你是說……」

  「以毒攻毒。金綿綿與血鷹毒性相仿,但其毒遠勝血鷹,你體內的血鷹養了十多年,不是傅棋他們的血鷹可以相比。如果你真想試……」

  「我試我試我要試!」她脫口道。

  他沒有答話。

  黑暗裏一陣沉寂。

  「你真這麼累了麼?」他聲音粗啞,難掩語氣裏的疼痛。

  「……顯兒,這幾年我一直在想,如果那天我沒有找上那個畫師,我的未來會是怎樣的幸福呢?我已經想像不出來了,我已經不知道普通生活要怎麼過了,我在島上,看著大哥跟各位叔叔們,他們隨心所欲,肚子餓了才吃,要做什麼便去做,要出島就出島,誰會阻攔?那是什麼感覺呢?我竟然記不起那種感覺了。」頓了下,她的臉頰來回蹭著他的指腹,低聲道:「有時候,我又想,該不該恨顯兒呢?本來,我已經沒有牽掛了,偏你來島上,故意成為我的牽掛,我想日日夜夜都看著你,可是,我也日日夜夜想著,如果能一覺不醒,就好了,如果能一覺不醒,就好了。」突然間,她笑了下。「那天我在假山後聽見傅棋說,根本沒有我的解藥時,我傻了,心裏想著,原來都是夢,我作了這麼多年的美夢,終於醒了,那顯兒怎麼辦呢?我要怎麼做他才會拋棄那個永遠不會成真的美夢呢?」

  他沈默一陣,啞聲道:

  「五叔提議以毒攻毒時,說你這幾年始終不快樂,再這樣下去會出事的,今天你瞞著我主動引來傅棋跟屠三瓏就是一例,若是我扣著金綿綿不肯讓你試,你遲早會發狂的……」到最後他咬牙咬得滋滋作響。「你要試便試吧!」

  「顯兒……」

  他呼吸沉重,壓抑著某種腔調,再道:「你生死都是公孫家的人。」

  她聞言,猛眨回眼淚笑著。「那當然,我嫁人了嘛,以後我的牌位是要跟你放在一塊的,不准讓人搶我的位子……唔,等我們很老很老以後,老到你牙齒掉光光,還得背著我天天到屋外曬太陽。」

  「好。」

  她簡直笑眯了眼,用下巴蹭著他的胸前,像滿足的貓咪一樣。

  「還有,還有,以後你的小孩都由我來生。」

  「好。」

  「嗯……你最好吃胖點,才不會老是有人說我不配你。」

  「你確定?」

  「這……我想,我不是很喜歡魏老爺那樣,大哥比魏老爺年紀小一點,但他外貌跟二十年前一樣年輕好看,你還是跟你爹一樣好了。」比較賞心悅目點。

  「好。」

  「還有啊,等我好了後,你總得偶爾聽我幾句,別老是欺壓我。」

  「我是你相公。」

  她扁扁嘴。「顯兒,我睡不著,咱們再聊聊,好不好?」

  「好。」

  「那個……剛才我說的話,你都別當真。」她笑嘻嘻,語氣帶著難掩的認真。「只要一件事允我就好,以後不管你的小孩是誰生的,第一個……取名公孫白,好不好?」這樣子一來,他看著小孩,偶爾會想起曾有個短命老婆,那也是很好的。

  忽地,他有了動作。

  她嚇得連忙抱住他,不讓他動作成真。

  「不來不來了,我是說笑的,你別點我穴別點我穴。咱們再聊,再聊。」

  「聊什麼?」他平靜地問。

  「聊……聊,顯兒,我有沒有告訴你,你十七歲那年來島上找我時,我想著,這是哪家俊秀的少年,讓我臉紅心跳的呢,根本沒想到你會是那個小小的顯兒。」

  「沒有,你沒說過。」他輕聲道。

  「唉,你生得這麼好,就這樣被我獨霸,我真是有些過意不去,大哥大嫂心裏不知怪不怪我,公孫家到現在都還沒後。」

  「他們再生也是可以的。」他不是很在乎。

  她愣了愣,脫口:「那不是老蚌生珠嗎……沒沒沒,我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說!你別告訴大嫂!」她太對不起大嫂了!

  「將來你七老八十還想有孩子,我也不拒絕。」

  她噗哧一聲,忍不住笑出來。

  「我才不想呢。」頓了頓,再重複:「我才不想呢。」手指摸到他的掌心,慢慢與他十指交纏,她傻氣地微笑,柔聲道:「那時,我要跟你在島上享清福,你看著我,我也看著你。我要守著你,看著你、愛著你,不管你聽不聽得見我說話、看不看得見我的魂魄,我都會一直喊著你,等著你。就算你人生裏有很長很長的時間會忘了我,我也不會怪你,等我們再見面時,你就會想起我,我們再一塊走。」揚起亮晶晶的眼眸望著他的方向,然後,慢慢地,她臉色變了,委屈地說道:「顯兒,是我錯了,別點我穴道,我們可以改聊別的……你作主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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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末眠,她精神出奇的好。

  她的視線一直膠在不發一語的顯兒臉上,不時地撫著他在她臂上留下的齒印。五叔說些什麼,她全然記不住,只想一直一直看著他。

  「山風?」前任五公子柔聲叫著。

  她回神,接過溫酒的雙手竟然有些發顫。

  她傻笑:「我有點緊張……」又朝公孫顯笑著,把一臉笑容送給他,讓他記憶裏留下她最好的一面。「顯兒……」

  「有什麼事,等你好了再告訴我。」他語氣平靜道。

  「……好。」她低低說著:「等我好了我再告訴你。」她的目光有些迷蒙,注意到他扣住桌緣的手勁有多強。

  她抬頭看了五叔一眼。前任五公子微地頷首,明白她未出口的心意。

  她不由得松了口氣。即使她真出了什麼事,有大哥跟幾位叔叔在,多少能安撫顯兒的,思及此,她又深吸口氣,對著公孫顯燦爛笑著:

  「顯兒,我喝了。」

  公孫顯目光不離她,沒有答話。

  她把食籃扔到地上,然後一飲而盡那杯溫酒。眼角瞥到他動了動,她連忙道。

  「我沒事沒事,只是有點嗆。」

  公孫顯緊緊扣住她的手。

  她心跳如鼓,直看著他。

  「山風,」五叔的聲音有些遠:「我不在酒裏下緩劑,怕金綿綿一入腹中便被血鷹食了,剛開始也許你會不舒服,但你忍一忍,能……能熬過一個時辰,再服一帖藥,閑雲跟屠三瓏會以內力讓你藥效迅速散發,以保住你五臟六腑為主……」

  她點點頭,用力感覺一下。「我好象還沒有什麼感覺呢。」只是,五叔的聲音有點模糊,讓她聽不真切。

  「以後每隔一天,閑雲、聞人莊主都會輪流助你,等到血鷹跟金綿綿兩敗皆亡,我會放藥,讓他們順利自你體內排出。」

  她還是只能點頭。五叔說的,都是最美好的結局,不管是哪一個階段出了差錯,後面的都不必再做了,但無論如何她還是想試一試。

  她輕輕反握住公孫顯的雙手,朝他開心地笑著。

  其實,她一直有句話想告訴他卻又不敢。

  她不想他做陳世美,就算她走了,也不想他去喜歡其他女人,可是,她更不想他過得太苦。自始至終,她只喜歡過一個男人,無法瞭解喜歡第二個、第三個男人需要花上多少時間,但至少想著她幾年吧;至少,心裏只有她幾年吧,她真的想這麼說,卻忍著不敢說。

  他會聽著她的話,然後就這麼孤獨幾年,那她罪過可大了……她真的很害怕很害怕……

  「你為什麼不說話?」公孫顯忽地厲聲問道。

  她緊緊抿著嘴,握著他的雙手一直在發抖。她好怕好怕……

  一道血泉自她鼻間滑落,她用力抹去,眼睛還是盯著他,嘴角含著傻氣的笑。

  緊閉的嘴角無法擋住湧上的熱流。她又開始用力抹著嘴角流出的紅色鮮血。

  好象有人在她耳邊說話,她聽不見,好象有人在抓著她的肩,她也沒有感覺,她直勾勾地望入她一輩子的顯兒眼裏。

  他臉色遽變,她想要告訴他,沒什麼大不了的,她會像平常服藥後入睡那樣,世界黑漆漆的,眼一閉,什麼感覺也沒有了,所以,不要太難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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