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小小的身子跪在地上,小臉垂向地面,陽光自正前方打來,在她周邊造成些許陰影,束起的長髮垂地,暗色寬袖微地在抖著。「你抬起頭來,朕要再看看你!是朕看錯了麼?」眼前是金黃色的袍擺,成熟的男人催促著。

她內心一陣暴怒,很想沖上去用師父的武功把這個老頭子給打爆!

若是平常,她二話不說就是一陣暴打,但她十二歲了,已經明白這個世問的運作,眼前的男人是天子,比她還為所欲為,又是一個大色狼,後宮女人數也數不清。

剛才那驚鴻一瞥,彼此昭一面,他是背著光的,她看不真切,只知留有鬍子,但那鬍子連她老爹的親切感都沒有!她惡作劇時喜歡綁老爹的鬍子,可她連碰都不想碰這人的!

她只喜歡師父……眼角瞥到散亂的書籍。那些都是各地的典章制度,她特地來背給師父聽的,以後出海當海盜多方便,所以她對這些總是很有興趣!「怎麼沒聽到朕說話?快抬起頭來啊!」

她看見一雙男人的手進入視線範圍要扶起她,她本能跪著退後幾步。

她不抬頭不抬頭……

「皇上?」有人快步而來。

師父!她面上一喜,抵在沙礫上的掌心不由得用力成拳。

恭親王自她頭頂微訝一聲:「這不是龐府的小公子嗎?」

「小公子?」

「是啊,他是老太傅的幼子龐何,脾氣倔壞,時常胡鬧……皇上,他有不敬,請看在老太傅的面上原諒他吧。」

她頭頂上的聲音一直沈默著,沈默到她都快癱了,那金黃色袍子的主人才慢慢開口:「龐何?朕倒不知老太傅的幼子竟是如此的……國色天香……」

恭親王朗笑一聲:「這孩子,相貌生得好,皇弟第一眼看見他,也以為他是個女孩,但哪家的女孩這麼粗俗?他年幼多病,說不得明兒個就去了,所以老太傅一向縱容他。」

龐何看見師父的靴子就停在她的面前,她一直看一直看著,直到一滴接著一滴的水珠落入泥地裡,她才發現她滿面大汗。

「這樣說來.龐府女子也該有如此美貌才對。」

恭親王又笑一聲:「老太傅家教甚嚴,女孩家絕不出房,皇弟年少,對這些還沒興趣,不曾注意過。」停頓一會兒,又道:「但想,老太傅既有此子,其他孩子應是差不了哪里去。」

師父!

龐何雖然平常喜歡嫁禍其他人,但天大的事可不會拿來開玩笑!這大鬍子老頭在想什麼她也清楚!師父豈不是要嫁禍其他堂姊表妹嗎?

她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就算得罪了她瞧不順眼的人也不怕。可是這次

……這次……

「皇上該回宮裡去了。」有一人的聲音傳來。她想起這是雍親王的聲音。她曾隨師父見過雍親王,沒說過話,因為一堆親王根本無意理會她這跟屁蟲。

「你可見過老太傅這孩子?」皇上忽問。

「見過。」雍親王道:「聽說是老太傅的幼子,皇弟曾在京師見過他一面,當時他在酒樓二樓拿著西瓜砸得街上路人重傷,最後教龐家人給逮了回去。」

「老太傅教出這種孩子?」

長孫勵自在笑道:「正因如此,沒有人敢向龐府千金提親,有這小舅子可辛苦了。」

雍親王又道:「皇上該回宮了。」

「你抬起頭來,讓聯再看一眼。」

師父!

「莫非皇上有意行男事?」雍親王忽道:「天朝不禁男風,只是不能賜他官職,如果皇上喜歡,就跟老太傅說上……這也不行啊,男風不禁,但也不是能光耀門媚的好 事,老太傅自父皇在世時,就是世人敬仰的天朝聖儒,如今他唯一的兒子成皇上的玩物,這傳出去,龐府沒有面子是必然,皇上也會留下不聖賢之名……」語下之 意,似有幾分苦惱跟厭煩。她瞪大眼。這雍親王,是在替她說話?她瞥到長孫勵就站在她的身側,他的手指動了動,在她的視線裡慢慢握成拳。

她的手也跟著握成拳,使力壓在自己的胸腹上。

隨即,她嘔了一聲——嘩啦嘩啦,早上吃的飯、午餐吃的飯,全部噴了出來。

今天是師父生辰,所以她吃得特別多,她把所有食物全吐出來,吐得過癮連黃色膽汁全都噴了出來。

一定要吐到嚇死人為止!

師父受到波及不說,連那金黃色袍子的主人都被噴得靴子都是。

她看著那金黃色袍子連連後退了幾步,發出嫌惡的聲音。

「這孩子……」長孫勵皺眉,卻是連動也不動。

她抹了抹臉,弄得滿面穢物,在惡臭四溢的情況下,她抬起噁心的小臉,看向那個令人討厭的老頭子。

長 孫勵匆匆推門而入。他的禮帽隨意擱在桌上,禮包不及換下,邊來到床邊「勤之……勤之,我知道你睡覺老愛愉聽,張開你的眼睛。」他的聲音嚴厲,動作卻很輕 柔。他撩過衣袍,坐在床邊,小心的將他連著棉被抱進懷裡、溫暇乾燥的掌心觸著她的額面,她迷迷糊糊地張開眼,鳳眸頓時通紅——

「師傅,我害死人了!」她小臉潮紅,大哭道:「我害死人了!」

「你哪害死人了,你不害你自己就好了。」長孫勵撩過她汗濕的劉海,觸摸她冷熱不定的額面。

「姐姐被我害死了,接下來輪到我了——」她哭著說。

「胡說八道,你姐姐還活著,到是你,我教你的呼吸法你都荒廢了嗎?」

她抽噎著,呼吸確實不穩定。

「師傅,姐姐是不是要變成人偶了?」

「今天是你堂姐冊封的大喜之日,你在詛咒她嗎?」他抹去她的眼淚鼻涕。滿面的通紅,氣若遊絲……這副病奄奄的樣子,確實我見猶憐,沒有平常的囂張跋雇,他卻有些懊惱。

「老皇帝不是快死了嗎?皇帝的老婆都要陪葬的……」小鳳眸又蓄滿了熱淚,硬咽著。

「皇上今年不過四十,哪這麼容易走?再者,龐甯殯成為老太傅的幹女兒、心甘情願入宮,無人脅迫她。你以為,每一個人都像你一樣嗎?」

「……那為什麼……人偶回來找我了?」小手緊緊揪著他的衣袍。

長孫勵一怔,反握住她的小小手。」哪來的人偶……」順著她虛弱的目光,往牆角看去。

先前急匆匆而來,根本沒有注意房內情況,現在才發現,牆角竟有被打得稀爛的人偶。

「……我用師父教的武功把它打爛了——」她低聲,把臉埋進他懷裡,不想再看見那個人偶。

長孫勵難得火怒。龐家那些粗魯的孩子是怎麼了?就算平日不和,也不該趁著龐何病榻,這樣子嚇她!

「師父,我爹呢?怎麼這次沒看見他跟娘在我床前說話?」

「你爹還在宮裡呢,今天是龐甯殯入宮大日,他一定要在場的。」

「那師父是老皇上的弟弟,為何就能來呢?」她喃喃地,有點疑惑地看著穿著宮中禮袍的師父。他微微淺笑著,沒告訴她,他自皇宮裡隱遁,一路回到恭王府,第一次主動翻過龐府的那一面牆。

「原來師父比我爹還待我好啊……」她歎道。

他輕笑出聲:「你這話,要是讓老太傅聽見,他不掩面痛哭才怪。」

她明明狂流著汗,手腳卻很冰冷,於是,他掀開棉被直接上床,讓她躺在他的懷裡,再以棉被包住二人。

她有點驚訝也有點反抗。「師父,很熱……」

「這是你自找的。你若病好了,自然用不著這麼熱。」他遮住她滾燙的眼眸。「你再睡一睡,能多睡一會兒就多睡,我就在這裡,不必怕人偶再來找你。」

「……師父,你不能教我練點穴功了,是不是?」她輕聲問著,連呼吸都是熱呼呼的。

他沈默不語。紅咚咚的小嘴掩不住歎氣。

「我也不是笨蛋,現在我成了小國舅,如果師父跟我成親,那不就是戳破那天的謊言嗎?騙皇上,是死罪的,對不?」他還是沒有說話。

她放鬆力量,整個人靠在他懷裡。她有點疑惑,這次師父的心跳聲不大一樣,跟她平常挺像的,有點不穩。

「一輩子當個男孩,也沒有什麼不好。師父,你猜皇上會給你指婚誰呢?」她有點好奇,想著有哪些姑娘家很有可能被指婚給師父……

她聽龐豹說過,京師裡,有幾戶大臣的閨女琴棋書畫樣樣行,都有可能成為鄰居恭親王的對象,那時她躲在一旁偷笑,因為這個鄰居已經被她定下來了。

她畢竟還算是個孩子,雖十分喜歡長孫勵,但對情事終究還在似懂非懂的狀態下。

她只覺得很遺憾很遺憾,一想到以後多了師娘,大概就不能當師父的跟屁蟲了。

他上朝,她就去為非作歹;他在書房裡看書,她就讀著各國風俗民情;他教武功,她就汗流俠背去學;他睡覺,她就偶爾翻牆去嚇人……這幾年常做的事,以後這種事 再也不能做了吧。師娘不知道會不會陪師父出海?可不可以,等她死了再出海?她忘了她才十二歲,但身邊的男子卻已過了二十,明白感情之事。

她這麼想的時候,竟有錯覺,師父覆在她眼上的掌心使了重力壓下來。不是錯覺!
「痛痛,堵住了。」她一時傻呆。

嘴上的氣息是師父的吧?師父師父,你太用力了……溫暖的觸感也該是師父的。小小的嘴巴遭入,連舌都……她覺得渾身上下都冒出煙了。滋滋滋的……那溫暖的唇舌 離開後,又親了親她的小嘴。濕答答的,是師父的口水。她小心地呼吸著,舔了舔唇,發現自己有些氣喘地說道:「師父……你在做什麼?」那嘴競又被親了一下。

「自然是渡氣給你。」這聲音有些低啞,跟他平日說話溫和大不相同。她喃道:「渡氣……原來有這法子啊……難怪我有些喘,師父,你渡氣渡太多了啦!」師父的體溫 是不是比她還高?也對,兩人窩在棉被裡,一直的很熱、過了一陣,她眼上的手掌才慢慢移開,她終於可以看到師父。她目光先是落在師父的紅唇上,心一跳,師父 的唇色向來偏淡,現在卻是濕濕紅紅的。是渡氣啊!她在、心跳什麼?

她目光上移,對上長孫勵帶點褐色的黑眸。那黑眸平常溫溫的,給她很大的安全感,就連燒人偶時,也因為這雙眼睛,她覺得很安、心。但此刻,師父的眼底有著薄薄的流光徘徊,第一次她覺得原來師父有一雙讓人發熱的眼睛。猛然間,她的鼻子被彈了下,她回神。

「勤之記得我幾歲了麼?」

「過二十了。」

他替她擦著臉上的汗,啞聲說道:「你跟我的年紀,雖差七八,但你畢竟還有七分孩子性,對感情一知半解。「那語氣似有惋歎。她皺起眉。」才不是,我……「是真 的很喜歡師父的!他沈默一會兒,試探地問:「勤之,你等幾年,過幾年,我不動聲色請旨回封地,到那時,你就跟我走,遠離皇城.這事是有點冒險,你願意麼?」

「咦!」她脫口叫著:「師父,我還能當師娘嗎?」

她驚喜交加的表情全落在他眼裡。他嘴角微地上揚,道:「我以為,你要放棄了。」

「才不呢才不呢!」她精神了。「我聽龐豹說天大地大皇帝老子更大,師父總不可能跟男的成親,皇帝老頭到時當然知道我是女的,這老頭真討厭!」

「是有點兒討厭。」他微笑附和。

「那可說定了!師父到時還是要教我點穴功的……不能教別人的!」
他笑出聲。「這是自然。」

她聞言,大鬆口氣,連日的心頭鬱結散了一大半。她又看向他,道:「師父,你是皇帝老頭的弟弟,以後也會搞陪葬那一套嗎?」

他笑道:「你年紀比我還小,也不比我操勞擔心某人,我一定比你早走。你放心,我不搞陪葬那套的。」她聞言,皺皺眉又松了口氣,又忍不住道:「到那時,師父不會寂寞嗎?」

「若是我寂寞了,那你就燒些人偶陪我吧。」

她眨巴眨巴地望著他,完全無法理解師父在提及人偶時這麼的自然。

用人偶陪葬哪好啊,他卻說得這麼輕淡……

長孫勵見她終於不再盜汗了,便道:「你好好睡一覺,一覺醒來了,身子就好了。」

他把她放回床上,下了床,再替她蓋好被子,笑道:「現在你可沒力卷成小毛蟲了。」

她抿抿嘴,想起自己最愛在師父床上卷成毛毛蟲。

「師父,我真的可以當師娘嗎?」她又問一次。

「嗯。」

小手從棉被伸出來。「擊掌為盟,師父要騙我就會變成胖豬公!」

他失笑,順著她意,跟她擊掌。她看著自己的小手擊在他的大手掌上,有點抱怨:「什麼時候,我的手才能跟師父比大?」

他哈哈一笑。「你要長這麼大了,我可害怕了。」

「……師父,再渡一次氣好不好?我要有很多氣才能快快好!」雖然是這樣想著,但不知為何,她說到渡氣時還是臉紅了。

他站在床邊,先是一愣,而後溫柔地笑了。「好啊。你總是小了點,這氣要渡得太多次,你會暈頭轉向的。」那語氣有點遺憾。

她還來不及挖掘這遺憾,就發現眼睛又被蒙住了。

咦!師父怎麼老愛蒙她眼?讓她看怎麼渡氣有什麼關係?難道裡頭有什麼秘密高招?真小氣!她憤憤地,務必要偷學。

溫暖的唇壓在她的小嘴上,接著她的舌頭輕輕被碰觸了……她的目標就是成為第二個長孫勵,所以非常認真地學習。

可借!她個小手小舌頭也很小,絕對不比師父大,鬥不過他!

她漸漸呼吸不穩,喘了起來。這個氣是不是灌了太多點?她努力倒灌回去,維持平衡。師父,氣太多啦——啪的一聲,她的眼睛還來不及見到光明,暖暖的棉被就完全覆住她的臉。「好好睡覺。明天要是再沒好,我就揍你屁股!」

「……」師父,你的被子蓋得太上面了,會悶死我的。

心裡這麼想,但還是沒有拉下被子,直到聽見門被掩上的聲音後,她才露出一雙水汪汪的鳳眼。

角落的人偶被師父帶出門了。她手指輕輕碰著嘴,再碰碰舌頭,這種渡氣功真神,還會麻麻呢。

她摸摸臉,熱呼呼地,但跟之前那種病得很難受的感覺不同,師父果然是她的貴人。

她難得乖乖躺好,讓棉被把自己包得緊緊,不讓自己再加重病情。這種乖巧的行為,對她而言簡直前所未見。

她要快些長大,跟師父一塊走,就不要面對那個臭老頭了。

「吱吱。」她又露出小老鼠的笑,只是這次,發出的笑聲有些虛弱,讓她又多喘幾口氣。

她想起姊姊——龐府裡只打過幾次照面的堂姊,如今已是她的幹姊。她喜歡欺壓龐府堂兄表弟,卻很少碰那些像娃娃的姊妹,雖然老爹跟師父都說姊姊是自願,甚至,其他表姊妹也羡慕姊姊能榮華一生,但她心裡總是對姊姊不起。

龐豹說她夠壞,但她想她還不夠壞,才會耿耿於懷。

人偶走人偶走,師父入夢來……她內心默念著,然後沉沉睡去。一出寢樓,長孫勵便停步不前,側耳傾聽。

天色已黑,會有誰來?

會來的只有他才是。他自皇宮隱遁趕回王府,留下親信侍衛,當做他還在宮中的假像,龐何在龐家人是標準的小霸王,哪來的人緣?

這細碎的腳步聲分明是個男子拖著重物而來……

長孫勵隱進黑暗裡,微地眯眼,看著一名十七、八歲的少年偷愉摸摸地走進院裡。
還拖著等人高的人偶。

「哼, 這會兒不嚇死你才怪!」那已有點虎背熊腰的少年低咒著。黑沉沉的眼瞳抹過難掩的怒氣。「同是龐家人,你不覺得過火了麼?」聲音冷極。

「誰?」龐豹受驚地東 張西望,差點懷疑是自己抱來的人偶在說話了。

長孫勵自暗裡現身,他冷冷望著這少年,道:「龐何重病,你身為龐家人,竟這般嚇他,還有兄弟之情麼?」

龐豹一見是恭親王,不由得大愣了下。他自龐老爹嘴裡得知龐何這小霸王拜隔壁親王為師,不知道是因為恭親王教龐何一身養生功夫見效了,還是恭親王真是那小子的貴人,龐何這兩年來身子是越發的好了。

他目光落在長孫勵稍嫌淩亂的皇族禮服,又看見地上那被打得稀巴爛的人偶,立即明白恭親王剛從龐何房裡出來。這時候,恭親王該在皇宮裡啊!

難道就為了一個病發的徒弟,自皇宮裡趕來?龐豹不解,又暗罵那小霸王的狗屎運氣,竟能拜皇族為師。但暗罵歸暗罵,一股無形的壓力壓得他開始心虛了。他努力讓自己對上長孫勵那黑沉嚴厲的眼瞳,卻又下意識地回避。不是說,這個恭親王脾氣甚好嗎?

這壓力,分明是出自這人的。龐豹吞了吞口水,道:「恭親王不知,龐何素來極壞……」

「再壞也不該這般嚇她。每人心中都有死結,你若將她嚇死,你對得起老太傅麼?」

「那就是他自己倒楣了!」龐豹脫口。「沒人瞧他順眼,他死了也活該,就當大伯伯沒這兒子吧!」

一股怒氣蔓延,長孫勵十指已成拳,向來溫潤如玉的面容已蒙上薄冰。

「那麼,你要本王賜死你麼?」龐豹一嚇,雙腿有些發軟,但仗著平日的虎膽,不服問道:「為什麼?」

「哼,本王要殺一個人,也用得著問什麼?龐家男丁除老太傅外,全是一些搬不上臺面胡作非為的小霸王!見本王不下跪,甚至出言頂撞,試圖謀害自家兄弟,好個龐家男兒啊!再過個幾年,只怕你們連皇上都不放在眼裡了!」

龐豹聞言,心一跳,盤下真的虛弱了,不由得單腳跪在地上。他試著不結巴道:「恭親王收龐何為徒,自然為他說話……這不公平——」

長 孫勵來到他面前,冷眸俯看他,嘴角勾起冷笑:「這世上哪來的公平?本王是皇族,而你不是,這就是不公平;本王要殺人,回頭請旨就說龐家男丁犯下滔天大禍, 到時誰敢拿本王?這又是一個不公平!龐豹,我一向不理龐何跟你們的相處,她雖任性,卻也不會害死你,不曾藉本王之力害你,而你呢?」他清俊的面上已掩飾不 住怒氣,一腳端向龐豹。

龐豹不是不想避,而是避不了。他往後仰倒,壓垮了他帶來的人偶。

「無法無天要有個限度,龐府男丁都以為天下是龐家的天下嗎?還是,你以為龐家出了個龐寧殯,從此你們就有了靠山?老太傅是怎麼教你們的?他是打算等你們這些孩子真正鬧出事,親自送你們上鋼嗎?」

「沒人敢這樣對我們……」話還沒有說完,就聽見當的一聲,束發的金飾竟裂了開來,他披頭散髮,愣愣地看著地上那碎裂的金飾。

「你說,本王敢不敢呢?」頭一遭,龐豹發現自己極有可能會死在這裡。如果他此刻死在這裡,天朝裡是不會有人替他申冤的。

因為恭親王可以只手遮天,龐府絕對鬥不過的。忽然間,盛署的風,令省悟的龐豹備感冷意。

「滾吧。」長孫勵冷冷地說:「不要讓本王再看見你。」

龐豹聞言,眼眸竟起薄霧,連忙狼狽地爬起來,就要往院外跑去。

「把人偶帶走。」

龐豹跌了一腳,才跌跌撞撞拖著人偶,奔出龐何院子。

那低垂的眼眸,仍有難以掩飾的火氣。

長孫勵負手站在那兒,就維持著那姿勢,任著夜風拂面,吹亂他的長髮,冷靜他的思緒直到天方漸亮,他才來到那面高牆前。

他回頭看向那扇門。

「龐何……龐何……」那聲音無奈又溫軟,而後長歎一聲。

他平日修養甚好,不對平民百姓發怒,因為盛怒之中,容易使用自身的權勢結束一個人的性命,但這兩個月來,他卻一連兩次大怒。

一 次是今晚,一次是皇上遇見龐何的那一日。龐何沒看見,但他看見了皇上的神色。那樣的神色……那樣赤裸裸的欲望競是對龐何的!他一直以為,對龐何有寵有憐有 喜歡,等她長大了娶她為妃,如師如父如兄,還有點男女之間情感的譜兒,那就夠了。就這麼照顧著她,把她放在自己的眼下,省得他一日沒見她主動跑來,還會擔 心她是不是病了,是不是心思轉到其他人身上了……

直到那一天,他才發現自己竟能為了龐何,犯下欺君之罪;為了龐何而僧惡皇上;為了龐何,他讓其他龐家人入宮;為了龐何,他願冒險一試,回到封地永不回京。

而今天更為了這丫頭,以權勢壓人。

它日呢?

長孫勵苦笑。

男女問情感的譜兒,他已開始並往前走了,她卻還爬在那崖壁似懂非懂的。

一想到她這麼快就放棄他了,他內心便是惱意不斷。

這崖壁她一定要爬,就算她不肯爬了,他也非要逼著她爬上去不可。

思及此,他又長歎一聲,一施輕功越牆,在晨光之中走回自己的寢樓。

第六章

春花秋月樓的掌櫃欲哭無淚。龐家的國舅書寫出一手漂亮的好字。「掌櫃,你說,本少爺夠不夠義氣?」

「國舅,您就饒了小的吧。」龐何兇惡地瞪他一眼。

「說得好 像我是欺壓你的惡霸似的。你說,前陣子,本少爺要進你這酒樓,結果你派人出來張貼什麼?巳東主有喪。掌櫃心已死,淚已幹。東主有喪才幾天,你就開張大吉 了,本少爺今天不嫌棄你,特地進來用拐,還順道幫你重寫一次,你不感激還哭什麼?菩普,咱們這位子好,就從視窗鋪下去吧。」菁菁應了聲是,小心地將龐何的 墨寶從二樓窗口直鋪而下。

一時之間街上路人皆紛紛抬頭,一看見那有二層樓高的絹布上,有著龍飛鳳舞的四字,最後一個字異樣的刺眼,行人連忙走避。 龐何打開摺扇,笑彎眼:「瞧,這不是清楚得很嗎?那天你貼的東主有喪,字醜得難以見人,本少爺一直耿耿于懷,如今能了這心願,哎,田目口大開啊!去去去, 快把好酒好菜拿出來。掌櫃含淚認了。」

誰教那天他們一看見暴走中的龐何,就立即關門呢。

「少爺真是心地善良,知道店家字醜,特地替他們寫。」菁菁在旁恭維著。龐何正喝著溫茶呢,差點噴出來。這笨菁菁,到底是哪里撿回來。她絕對不想去回憶!

「趙爺,一樓也不錯啊!何必上二樓呢?」店小二在樓下招呼著。

龐何微地訝異。酒樓被她這麼一鬧,二樓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哪有人敢直上二樓來?階梯傳來腳步聲,沒多久,一名眼熟的男子上來。「是趙太傅的獨生子,上次少爺才跟他搶了沒有用的娃娃回家,還浪費龐府食糧。」菁菁提醒道,同時後腦勺挨了一掌。

趙子明一上來就往這兒看來。

他面露驚喜,結巴道:「龐何,好久不見我在外頭看見東主有喪這四字,就知道是你。」還自動自發撩袍擺坐在她的對面。真匹夫勇氣啊!龐何要欺壓人有時看心情有 時看對方資質,趙子明很無趣,所以她沒興趣,遂隨口道:「少爺也沒想到冬瓜兄對我字跡知之甚詳啊!」

趙子明搖出得憊的笑:「因為你與恭親王的字有九成相 像,恭親王不會在京師胡鬧,但龐弟你就……」

她微地眯眼。龐弟?嘩啦啦,她想吐啊!趙子明咳了一聲,掩飾頰面紅暈,拿出扇面,試著展現出瀟灑的一面。要比瀟灑?比得過她龐何嗎?她猛扇扇子,扇到站在她身旁的菁菁頭髮都狂飛了起來。

「嚼那個聽說你在龐太妃那兒被一個人偶嚇到暈倒,是吧?」敢情是來嘲笑她的?龐何心裡一個不爽,開始計畫如何惡整這個矮冬瓜了。

「我爹說最近宮裡有些穢氣的事,那些嬌弱的宮女不便去做,太后有旨,請身懷武藝的龐弟扮女裝……」

龐何皺起眉,以扇柄輕輕敲打掌心。「是哪個宮女如此嘴大傳出去的?」

「不不不,跟宮裡的宮女無關,是我爹說的。他不小心打皇上那兒聽來的。」

原來大嘴的是小皇上。「難道冬瓜兄是來嘲笑我的?」快嘲笑快嘲笑,只要敢嘲笑,她就整得他哭爹喊娘的!

「不,我不是來嘲笑你的……我是想,想龐弟扮女裝,那真是天上地下再也找不出的絕色。你、你怎麼了?」

叮我想吐!冬瓜兄,你是不是想找我單挑?儘管說!我樂於接受!她師承長孫勵,除了輕功學不好、點穴功還沒開始學,其他都有師父的七成,絕對可以打燕趙子明。

滬腳鷺彎。哪撤以要.紫秘

趙子明聞言,有點發怒。「龐弟你就這點不好,要是脾氣乖順點,就十足像個女人。」

見龐何火眼看他,他連忙挑出正題:「不不,我是說,到時可不可以將你扮女裝的模樣繪下一幅,送給我?」

龐何以為自己錯聽,掏掏耳朵:「什麼?」

「你身子頗高,扮起女裝,總是,總是高得不像女人,令人有所遺憾,只怕在畫中才是真正名副其實的天仙妖精。」

龐 何嘴一抽,鳳眼一眯。她很高嗎?高得不像女人?她每年都跟師父比高,她明明看見她愈高師父嘴角揚笑更深的!她以為她愈高就表示身體愈健康,所以師父在笑, 現在仔細想想,莫非師父在笑她不男不女?可惡!師父一定在苦笑!

她內心火大,撇唇笑道:「好啊!」見趙子明面露驚喜,她補充:「冬瓜兄個頭比我矮,這女裝 模樣肯定比我適合,如果冬瓜兄也贈我一幅你男扮女裝的圖,我就考慮考慮。」

然後派人去打聽畫師何時進趙府,她就呼朋引伴去看女裝的趙子明。咕咕咕。
趙子明一愣,結巴:「我是男人。」龐何當沒聽見,逕自看著窗外街上行人。趙子明一咬牙,道:「好!我們來擊掌立誓吧!」

鳳眸眨眨調轉回來,看看趙子明那舉在半空中的手掌,她一向輸人不輸陣,輕碰一下他的掌心,隨即收回。說起來,師父的手掌還是比她大,又結實有繭,十五歲以前她沮喪,十五歲以後覺得有點差距也好,以免師父以後抱她施展輕功會以為在扛一株樓。

趙子明長歎一聲:「明年皇上大婚後,我也要成親了。」

「恭喜啊。」龐何心不在焉地。

「也不是我心甘情願的,我連見都沒見過呢哦?」

龐何聽出點興味了,終於正眼看他。「也對,平常冬瓜兄擄民女回趙府,都以姿色為選擇標準,今天妻家沒讓你見到她,你肯定是食不下嚥了。這又有什麼不好呢?娶妻當娶賢,你認命吧,日久生情,將來卿別戰謝男釀奮侮紫秘搞不好夫唱婦隨呢。你搶你的民女,她搶她的民男, 一塊敗壞趙家名聲。」

趙子明沒聽出她的諷刺,問道:「哪來的什麼日久生情?」

「相處個七八年總是會有感情的。」趙子明忽地一笑:「你在說笑吧,龐弟?你也是男人,怎會相信日久生情這種事?」

「誰說沒有,我爹跟我娘,一生一世,沒有其他外人。」趙子明一愣,傻傻看她美麗的發怒表情,吞吞吐吐:「龐老太傅是天下聖儒。就算、就算心裡有了其他人,也會護住名聲,我有三個姨娘每一個都是隔個三、五年就帶進來的,對,掌櫃,你說,你有幾個房兒?」

那掌櫃親自送菜上來,聽見這話,直覺答道:「兩個。老的在廚房幫忙,小的在家帶孩子。」

趙子明點點頭。」改明兒個,又要第三個了吧?」掌櫃笑道:「小的很想啊,不過夜裡的活兒怕是趕不完,白天沒精神開工,很累的哪!」

趙子明聞言,會意地哈哈一笑。龐何眼一眯,在掌櫃走到階梯時,手指一彈,掌櫃膝窩一軟,咚咚咚的就滾了下去。趙子明一愣,隨即發現自己也重心不穩,長凳左邊缺了個腳,他及時移到右邊去?哪知嘶的一聲,右邊腳也斷了,他整個人跌坐在地上,十分之狼狽。

「哎啊啊,這是怎麼了?這酒樓的凳子這麼老舊?」龐何嘖嘖嘖地直叫著,笑得非常無辜,非常開心地朝趙子明伸出手。趙子明心知是龐何下的手,心裡本有薄怒,但一 看龐何對自己展開笑顏,還搖出閃閃發亮的白牙齒,不由得氣又弱了下來。他很想告訴龐何,如果他肯不露牙會更像女人,但他還不想死。他吞了吞口水,輕輕握住 龐何的手,頓覺手感酥麻,差點起不了身。

「沒傷著吧?」龐何好心地問。趙子明歎口氣,搖搖手。」你家裡有這麼多丫頭你就沒碰過麼?人都說龐國舅搶了一個女人又一個,這種喜新厭舊的心態你也該明白才對。怎麼你能做旁人就不能做呢?」

再待下去,只怕下一刻筋骨都要重傷了,趙子明有點依依不捨作揖告辭,才走到階梯口,就聽得龐何不以為然道:「我喜歡一個人喜歡了十年以上,至今也沒見過我喜歡上別的人。」

趙子明震驚地回頭,一個踩不穩,連滑幾階下去,整個人就消失在二樓視線中。

「少爺,你不是喜歡上我了吧?」

扇柄直接往後敲打菁菁的頭:「你跟我幾年?十年有嗎?」龐何翻個白眼,往窗外看去。

出來散散心卻被趙子明搞得心情很不好。恭親王的府裡,也有不少丫頭啊,誰知師父碰過了沒有?思及此,她眯跟瞪著街上女子,天朝女子個個婀娜多姿,走起路來還扭著腰呢,去年師父生辰,天朝聞名的異國 歌舞名伎被請來跳舞,精采歸精采,她也看得興致勃勃,但她總覺得其他官員跟她看的角度不大一樣。難道是她天性中男孩子氣過重,長年扮男子,所以已經有了那 種理所當然的心態,不希望自己心愛的人再擁有其他女人?歷代親王中最不好色的也有兩個側妃呢,她心想,心情驀地壞了起來。

但過一會兒,她面色又恢復喜色,眼波流轉,掩嘴岐吱笑兩聲。趙子明成親這事,她早知道了,聽說是趙太傅請皇上指的婚,對方是將軍之女,多少沾點霸氣,這在天朝是很少見的,將來矮冬瓜想再強討民女可就很難了。

師父目前就要她一個人,應該還沒什麼二心.她得好好計畫,讓師父成為天朝裡唯一破記錄的親王。吱吱吱。咦。

龐何忽地看見街上的行人中,有一名小童。她眨了眨眼,以為自己看錯。那華衣小童停在春花秋月樓前,看見東主有喪的四個大字,跟身邊的老頭子說了什麼。

那距離太遠,龐何聽不直切,但大約猜出那口形是:這字真像勵皇叔。這不是廢話嗎!

她自幼跟在長孫勵身後,務必成為第二個長孫勵,拿著他的字帖仿,可惜,總是少了幾分平穩之氣。接著,那小童有些疑惑,抬起頭望向二樓,一怔。龐何咧嘴一笑, 撩過長袍,靠在窗邊喊道:「小外甥,吃個午飯吧!」她運了點內力,整條街都是迴響。那小童沒有因此受驚,搖搖頭步進酒樓,反而是身邊跟隨的老太監成為眾所注目的焦點,面色紅紅地跟了進來。

「去去去,把菜全撤下去,重新上來。菁菁,把那公告收起來。」龐何盼咐道,然後笑咪咪地對著面前的小皇上道:「小黃……」

小皇上連忙截口:「舅舅!」

「哎,原來是甥兒啊!」龐何有點惋惜,其實她是想喊小黃狗的,但她要真喊了,頭也斷了。年紀大了就這點不好,小時可以無法無天,長大了就明白有些事有些人永遠不能惹的,惹了根本是自找死路。

小皇上見她氣色頗好,道:「我有點擔心你,想你莫名其妙暈倒所以偷愉出宮去龐府,哪知你不在府裡,我便四處走走。剛才看見外頭這四字,字跡是像皇叔,可惜皇叔不會這般胡鬧。」

店小二上了菜色,好奇地看看小皇上。「這小爺好貴氣啊!」

「是啊,是本國舅的小外甥。」

「原來是小國舅的外甥真跟小國舅長得一模一樣,俊俏得很呢。」他拍著馬屁。

小皇帝征了怔。他跟龐何很像?不會吧!

「是啊,他承襲我的惡習,待會兒你去取筆墨來,他打算練練字。」

店小二面色一垮:「您老放了我們吧,要再讓您外甥寫上一筆,那咱們春花秋月樓也別幹了,這事穢氣啊!」

小皇帝眯眼。敢說他穢氣!龐何笑彎了眼,用扇柄打了店小二的頭。」不要讓本少爺發脾氣,你去買匹上好的錦布紅色的,喜氣,保你百年,去。」

紅色的東主有喪?店小二認了,垂頭喪氣地準備回報給掌櫃,他可能必須提早換工作。這酒樓被龐何盯上,不搞到死才怪外甥?他在京師近十年,可以說是跟龐何一塊長大,也可以說是把龐何從小看到大。

這死國舅哪來的外甥,龐國舅的外甥是?

店小二驀地回頭,其速之快,差點扭傷了筋。龐國舅的外甥不就是皇上……不會的!

皇上是天天坐在天上的,肯定是其他外甥。他瞥見恭敬站在小孩旁的無須老頭子,然後咚的一聲,他也滾下樓了。小皇上東張西望,不怎麼喜歡這種環境。最後,他的目光落在對面的龐何,微些柔軟地問道:「你身子好些了?好了好了,當時只是嚇到而已,不礙事的。」

「要不要再請太醫看一看,比較安心點?」小皇帝試探地問。龐何與他對看半天,而後輕快地展笑:「咦,原來我沒讓太醫看嗎?可是我現在好了啊,不用特地浪費太醫院的人力跟藥材了。」

小皇帝皺了皺小眉頭,正要開口,掌櫃就拐著上來送菜,他遂閉嘴不言。他記得很清楚,那天他跟長孫勵匆匆上慈壽宮,皇叔的步伐有些急,這是前所未有的,一進慈 壽宮,他就看見龐何被一具人偶嚇暈了。他本來要宣太醫,皇叔卻是飛步上前,一把接住龐何,那身姿動作分明是在護著龐何,分明是喜歡著龐何的!

那樣的舉動任 何人都可以做得出來,卻不見得會有那種呵護到小心冀翼的感覺。他不得不承認,他不曾在父皇與母后間看過;更不曾在攝政皇叔與母后間看過這種感覺。那天,皇 叔抱住龐何,硬將龐何自半暈中叫醒,而後立即拉著龐何退出慈壽宮,連抬眼看太后一眼都沒有。他追出去,目睹龐何攆出慈壽宮後軟倒在皇叔懷裡。皇叔也不再叫 醒龐何,就這麼抱著龐何頭也不回地走了。他想叫太醫,卻隱隱覺得皇叔逼龐何短暫清醒,就是不要太醫接觸龐何。

「你這樣看我做什麼?」龐何笑問。陽光自窗外打在龐何芙蓉玉面上,一身暗色外袍,內衫也是偏暗色,根本是學長孫勵的穿著,因為學得太像了,因為太會鬧事了,所以,沒有想過這樣的芙蓉玉面會是個……是個男人。

這到底是舅舅,還是該喊聲阿姨?小皇帝有些疑惑,很想問個翔實,但又不能問得太明顯。如果真是女兒身,那豈不是犯了欺騙二朝天子的罪嗎?舅舅,你滿懷的疑問藏在胸腹。終究是改了口。

「太妃跟我提了一下人偶的事,你真還這麼怕人偶嗎?」

「是啊,人偶是我的死穴,下回你敢用它來嚇我,我就:揍人!揍不了你,揍你身邊的老太監也是一樣。」

小皇帝一聽他這麼坦白,連死穴都對他說,不由得樂了,感覺自己喜歡這個舅舅沒白喜歡上。

「人偶又不會動,有什麼好怕的?」

「那是你沒看過滿屋子的人偶,當時它們都是要陪我一塊入土的,你說我怕不怕?」

小皇帝想像一下那場景,發現自己年紀太小,還無法想像死後的感覺,他道:「老太傅也真是的。明知你會怕,還做了一屋子的人偶來嚇,虧他是天下聖儒,眾人景仰,偏嚇自家孩子。」

語氣之中不免有些斥責。龐何微微一笑,替小皇帝夾了點辣味雞絲,然後故意攪亂他的飯。小皇帝瞪她一眼。身邊的太監立即要重新換飯來,小皇帝擺擺手,就著那碗吃了,他辣得眼淚都流出來,看得龐何哈哈一笑:「外甥,好吃吧。」

「你怎麼不先跟我說這麼辣?」

「先說了,好吃的感覺也會沒了,那多無趣啊。」頓了頓,她忽然道:「我爹臨走前,我跪在他床邊,問他到底是真心要那些人偶陪我入土呢,還是故意拿人偶嚇我,嚇得我不甘心死,不想跟那些人偶葬在一塊,於是會拚命活下來?」

小皇帝一呆。龐何的確有點偏激性子,老太傅若真這樣做,也算不意外吧,只是不大合老太傅聖潔的形象。

龐何撇撇嘴,哼聲:「他老人家,看著我,意味深長地笑了,然後兩腿一伸,走了。」

小皇帝想像那場景,忽然發現自己很萬幸當年他年紀很小,所以沒有什麼心結要問父皇。

龐何看著窗外的街上,又道:「接著沒兩年呢,我娘也要走了,我實在忍不住,於是又跪在她老人家床邊,誠懇地問她,當年做人偶到底是為了陪葬,還是激起我求生意志呢?」

「老夫人怎麼說?」小皇帝變得很好奇。

「她呢,就看著我,還有力氣摸我的頭,接著,她也露出一個意味深遠的笑容,然後兩眼一閉,就走了。」

老太監撇開臉,掩嘴咳著。龐何瞪他一眼,接著看向小皇上。小皇上已是目瞪口呆。過了一會兒才遲疑問:「那這豈不是成為、水遠無解的謎嗎?是啊,所以我不甘心 啊!於是我依樣畫葫蘆,我爹娘入土時,我放了許多的人偶陪他們。

人的信念是很重要的,如果他們真認為那些人偶能在我死後化成人魂陪著我,那麼也會有人陪著 他們。」

「如果那些人偶根本是老太傅用來激你求生意志的呢?」

龐何露齒而笑,那白白貝齒在陽光下競有種邪惡的錯覺。「那就讓二位老人家天天面對那些僵硬的人偶,讓他們都想著世上還有個孩子呢。是我要說,這位是喜公公吧,你咳嗽怎麼愈來愈嚴重了?別咳了。」

皇帝瞪身邊老太監一眼。知道老太監心裡在想什麼,他在想自己幸虧是太監。沒孩子,才不會以後死後還要遭惡整。

天朝哪來的女惡霸?要說龐何是女孩家,實在……可是,懷疑的種子一下,他真是愈看愈像,除了身高跟惡劣的性子完全不像外,現在仔細想想,這樣的容貌、這樣的腰身,實在跟女孩沒兩樣。

若真是女孩,為何要女扮男裝?堂堂國舅耶,這名聲是天下皆知,豈不是自己封了絕路。

小皇帝思緒一頓,驀地想起父皇有些色貪,龐太妃雖色美卻遠不如龐何,就連被喻為天朝第一美人的母后,也是不及古靈精怪眉目流盼時的龐何。

一時之問,小皇帝忽然明白了什麼,猛眨著眼。

龐何一見他露出小孩樣兒,也學著他猛眨著鳳眼,小皇帝瞪她一眼。

「你話還沒說完……」

就聽見樓下一陣喧鬧,隨即咚咚咚的,有人跑上二樓。

龐何疑聲道:「是奇了。平常我走到哪兒大家都退避三舍,今天倒是一個接著一個來……」

「龐何,還我女兒來!」一名面目骯髒的中年漢子拿著長竹竿沖上二樓,一看見龐何,便是一棍打來。龐何手腳極快地跳開。

那一棍擊在桌面上,桌面飯菜四濺,那老太監驚呼一聲,連忙護住小皇上。

「大膽!」湯汁濺得小皇帝一臉都是。他大為光火,又看見那漢子朝龐何亂打,不由得叫道:「還不快去幫國舅爺!」

老太監根本不懂武功,又忠心得很,他低聲道:「皇上,奴才若去幫忙,那人傷到皇上該如何是好?何況何況這是龐國舅自找的,您聽聽,人家是來討女兒的啊!」

小皇帝聞言,一時語塞。龐何連閃了幾次,最後俐落地接住長竿,那中年漢子連抽幾次都抽不回來,痛駡道:「還我女兒來!」

「不好意思哪,本國舅搶的女人很多,忘了你女兒是誰。」龐何見他放棄長竿,張牙舞爪要衝上來打她,長竿一頂,正好頂住那漢子的胸口,不耐道:「你渾身臭氣,別 靠近本國舅,你這無恥的男人!幾年前當街搶了我女兒!我告上府衙卻被壓了下來,好啊!龐國舅仗勢欺人,我張三不服!」

「原來你叫張三!」龐何興頭一來,拿著那長竿打著這跳來跳去的跳蝦,笑道:「本國舅現在就記下了,待會上府衙說一聲,務必要讓你在京師無棲身之處。」

那張三挨了許多棍子卻近不了龐何之身,他一時發怒,冒著被痛打的疼痛硬是往上前要擒住龐何。龐何皺起眉頭,暗怨師父不教她點穴功。要教了,對付這種糾纏不休 的人就容易多了。現在,她還得算計如何脫身才能不打死人,那張三拚了老命終於抓住龐何的寬袖,她聞到一種發黴腐敗的氣味,順勢松了竹竿,將長袍褪去,然後 一腳踹飛張三。張三還死死揪著那華麗的長袍不放,一路跌到一樓去。

「把他拖出去!」龐何有些薄怒,站在階梯口,望著樓下想避難的掌櫃。「就是你!想再娶的掌櫃,我看你老早不順眼了,把這臭老頭拖去府衙地牢,不關個十天半個月不准放他出來!那衣袍我也不要了,讓他帶走!」

那掌櫃發著抖,唯唯諾諾著,忙進廚房叫老妻出來,一塊拖著半昏迷的張三離開。

龐何抹抹鼻子觀那臭味,真他娘的掩不去,她回頭一看,小皇帝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十分之嚴肅,完全不是小孩子該有的表情。

她扮個鬼臉,笑道:「甥兒可沒傷到吧?」

「朕時常聽聞小國舅在外胡作非亂,這還是頭一遭見識,你是不是太過分了點!」

小皇帝忽然感到桌面不停抖動著。「皇上真的認為我很過分?」

「正是!你是朕沒有血緣的舅舅,朕縱容你,你在外作亂,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是今天親眼見到你這樣行歹你去把人家女兒還給他,朕就不怪罪你!」

小皇帝停頓一會兒,皺眉頭斥道:「這桌子怎麼一直動?」

龐何來到桌前,用靴子踢踢桌面下發著抖的人,道:「張菁菁,你給我滾出來!本少爺替你賠了件袍子你要怎麼還?」

小皇帝一愣。張?

「少爺,我有工錢……」隨著這話,一隻縮頭烏龜自桌底下爬出來。

「工錢工錢?你工錢都支到十年後了,哪來的工錢?」

菁菁非常規矩地垂手站在那兒,天真地說:「還有後十年!」

龐何用扇柄敲她的頭,罵道:「本少爺這麼倒楣啊!還要被你糾纏二十年啊!」

嗯?雖然是在數落,但語氣聽不出兇狠。龐何把扇子交給菁菁,菁菁立即盡責地替她扇風,把她最瀟灑的一面扇出來,扇到旁邊的小皇帝的頭髮也飛了起來。

龐何踢開地上的碗盤,想要撩袍擺跪下做做樣子,但又嫌髒,遂不情不願道:「皇上要罰便罰吧,菁菁這丫頭臣是不還的。」

「舅舅,剛才那男子做何營生?」小皇帝問道。

哼,不爽的時候就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想要討親情的時候又變舅甥,龐何撇撇嘴,自動自發又挺起腰,很拽地說:「甥兒看不出來嗎?那張三,不過是個不學無術的傢伙。」

小皇上嗯了一聲。「你不也是不學無術嗎?怎麼差這麼多?」

龐何瞪他一眼,嫌惡地說道:「你拿我跟他比?你是不是太貶低我了?我雖是不學無術,但也不會去嫖去賭去賣女兒啊!」

你不是不會,而是根本不能嫖吧?小皇帝在心裡默想著。

他又歎道:「舅舅,你這人,明明是在幹好事,怎麼教人傳成這樣?」

龐何發出咕咕的怪笑聲:「甥兒,既然我是好人,快發個免死金牌給我。」

那笑聲,真難聽,為什麼皇叔會喜歡呢?

小皇帝又歎氣:「咱們現在是舅甥,又不是君臣,發什麼免死金牌。」

龐何暗呸一聲罵他小氣。她往窗外瞧去,說道:「我爹啊,是天下聖儒呢,他老人家就我一個孩子,聽說他曾對著一名惡霸說上三天三夜,說得那為非作歹的惡霸痛改前非放下屠刀,還為百姓除了三害,龐何沒那本事,不過偶爾模仿一下老爹,那感覺還不錯,難怪他老人家熱中當聖儒。」

說到最後,語氣充滿虛榮、小皇帝無言。老太傅地下有知,不知會不會很遺憾在生前沒有花個三天三夜徹底教化龐何?咦!龐何震怒,瞪著街上兩頂轎子。

小皇帝跟著探頭看去,只見一頂轎子是恭王府的,一頂是相爺府的,正好撞在一塊,一條街就這麼寬,哪容得了兩轎子同時通過?

龐何眯起鳳眸,冷冷地看著相爺府的轎子停下。一名蒙著面紗的妙齡女子自轎裡現身,朝著恭王府的轎子斂枉,而後,恭王府的轎子裡也步出一人,正是一身長袍的長孫勵。

「百聞果然不如一見。常聞恭親王長孫勵天生溫厚品貌端正玉樹臨風丰采瀟灑,為天星轉世天朝天之諫梁,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哪兒的話,是眾人謬贊了。相爺千金嫻淑之名傳遍天朝,今日一見果然令本王驚豔,敢問小姐要上哪兒?」

「妾身正要去天雲寺上香,祈求有個好姻緣呢。」

「不如由本王護送小姐去吧!」

小皇帝默默地調回目光,看著龐何自演自唱:「舅舅,就算你會讀唇語,也絕對看不見背對著我們的皇叔說的話吧?」

「嗯?」龐何揚起好看的眉,語氣懶洋洋地。」戲裡不都是這樣麼?眉目一交接,天雷勾動地火……」

小皇帝嘴巴微地抽動,終究是繃不住地笑了。

兩方轎子的主子又退回轎內。恭親王的轎子先是側到路邊去,讓相爺府的轎子通過後,才繼續往前行著龐何頭也不回說道:「菁菁自己回府。小外甥,下次宮中見。」

語畢,自二樓躍下,搖著扇,快步追上,跟著恭王府的轎側走。

「勤之,你的外袍呢?」轎裡有著再熟不過的溫暖。

「丟了。」龐何眼波亂轉、就是不看轎子。

「傳聞,恭親王長孫勵天生溫厚品貌端正玉樹臨風,為天朝天之株梁,今天一看啊,果然名不虛傳。」

她沒頭沒腦的話兒,轎裡的人竟也能答得快速:「傳聞龐府小猛虎,品性不端,其性惡劣,見人必要捉弄一番,如今見了,倒也覺得傳聞有幾分可信了。」

龐何聞言,齜牙咧嘴。「既然如此,我們就分道揚鑣去。」

「你上哪兒?」

「我去天雲寺上香好了。」

轎裡的聲音有些訝異。「你要去上香?」

「壞事做多了總要去請神佛保佑保佑。」她隨口道。

長孫勵笑道:「你有自知之明那是最好。你進來吧,雖是盛署,但你沒穿外袍,要受了涼可不好,天雲寺就在郊外,既然是同路人,就一塊去吧。」

龐何一怔,雖不知長孫勵為何去天雲寺,但既然能跟師父同行,那也是挺有樂趣的。思及此,她掩嘴偷笑,然後非常愉快地鑽進轎子裡。

那遠方二人,小皇帝一直目送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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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uqingxin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